没有人再说话, 办公室里忽然变得很安静。
又过了很久,一声低低的叹息打破了沉默。
徐医生取下眼镜,一边用眼镜布擦拭,一边感慨:“贺先生, 你能有这个想法, 我真的很欣慰。说实话, 荀先生转到我这里之前,曾一度想拿掉孩子。我听师妹说, 确诊的时候, 他甚至都不相信自己怀孕了。”
贺彰明猛地抬眸, 漆黑深邃的眼中蕴着几许震惊。
声音微哑, 低了几分:“拿掉?”
徐医生点点头, 语气沉重。
“虽然不知道荀先生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愿意全力配合养胎, 但是我想……他也许从一开始, 就没有做好怀孕的准备。”
贺彰明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男人,喃喃道:“你是说……”
徐医生又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拥有第二套生殖系统, 即我们常说的幼稚子宫的男性,只有经过针对性治疗,促进幼稚子宫的生长,才能在成年之后正常怀孕。也就是说,如果一个男人成功怀孕,他在青春期时一定接受过手术,但荀先生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件事。”
贺彰明眉头紧锁, 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徐医生戴上眼镜, 叹了口气。
“且不说荀先生为什么会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只单论医院没有荀先生既往病史这一点,就很麻烦。
“去年的统计数据,每10个人孕夫中,就有3个会在孕期流产,在生产过程里,同等医疗条件下男性难产的可能性比女性大百分之四十。”
他看着贺彰明那张英俊逼人的脸庞愈来愈苍白,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强行说下去:“本来这件事,我是打算今天和荀先生说的。不过既然你来了,作为家属,我想还是你先和荀先生沟通——为了保证他能够顺利生产,医院希望能够掌握他的既往手术史,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
贺彰明嘴唇翕动,哑着嗓子重复。
徐医生沉默两秒,微微低头。
“近十年内,曾发生过六起医生对待产孕夫手术史了解不足,发生凝血功能障碍或子宫挫伤导致血崩难产的病历。”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这些在授权委托书和□□分娩手术同意书中都会体现。”
明明怀里抱着的荀洌呼吸平稳,身体温暖,可贺彰明却觉得自己冷的厉害。
他白着嘴唇,微不可查的点了下头,哑声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找出他从前的就诊报告。”
得到承诺,徐医生也松了口气,起身笑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就算手术是十年前做的,只要是在正规医院做的,那就没什么大问题。。”
贺彰明扯了扯嘴角,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
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象,未来有一天,荀洌会痛苦的躺在分娩室里,带他们的孩子永远的离开自己。
他猛地摇了摇头,把这恐怖的一幕甩出大脑。
不自信的问:“徐医生,还有什么需要主意的吗?”
徐医生正在整理桌面上的文件,闻言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温和的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了,就是你要斟酌着和荀先生沟通,万一他不想说……”
他顿了顿,看向荀洌沉睡中静谧的容颜,唇边的笑容稍微退却。
“其实到了你们这一代,很少有家长会让自己的孩子接受这种手术,现在医疗技术如此发达的情况下,男性生产难产率还这么高,男人不适有孕的道理可谓人尽皆知。”
说着,瞅了眼徐慕颜,淡淡道:“当初我家这混小子,也是直接放弃了。”
贺彰明一怔,扫了眼徐慕颜。
徐慕
颜被荀洌怼了一下,又被贺彰明的诚恳弄的无话可说,无聊之下再次摸出了手机。
这会儿横七竖八歪在沙发里,一身精壮腱子肉中蕴含的力量,全都被他用在打游戏上了。
听到徐医生的话,很不满的抗议道:“爸,这是我个人隐私吧?”
徐医生无动于衷,继续道:“所以,他愿意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把孩子生下来,贺先生,你很幸运。”
他的视线移到了贺彰明脸上,仿佛从贺彰明身上看到了什么,似出神,又似警告的轻轻一叹。
“不过你也很好,至少要比当年的我……成熟的多。”
“人呐,总不能等到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医生陷入了回忆,面露唏嘘之情。
贺彰明并不催促,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须臾,徐医生回了神,自嘲一笑:“瞧瞧我,年纪大了就喜欢唠叨点过去。”
他把整理好的文件夹到腋下,递给贺彰明一份复诊报告:“我等会还有个会,不能再和你聊下去了,那扇小门后面是我平常午休的休息室,里面有张床,可以先让他休息一会儿。”
贺彰明低下头,看了看荀洌的睡颜。
他睡的很沉,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静谧的阖着,嘴唇却因为呼吸而微微张开,这让他少了几分清冷之意,多了一点纯澈与天真。
“那就谢谢您了。”
贺彰明颔首,然后双臂用力,一个公主抱就把荀洌抱了起来。
徐医生帮忙开了门,贺彰明大步走进内间,托着荀洌后颈和大腿,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到了单人床上。
贺彰明移开视线,转头看了眼单人床上熟睡的荀洌。
一落到床上,熟睡中的荀洌本能的寻找最舒服的姿势。
不自不觉间,一手放在脑侧,一手搭在小腹上,蜷成了虾米状。
贺彰明垂着眼睫,站在床边看了许久。
直到他呼吸完全平稳了,才轻手轻脚的走出休息室,反手把门带上。
徐医生已经去开会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正在打游戏的徐慕颜。
场景音和技能声效接连不断的响起,狷狂嚣张的旁若无人。
贺彰明走到他面前,一弯腰,直接抽走了他的手机。
“哎?你干嘛???”
徐慕颜瞪大眼睛。
手机壳烧得发烫,贺彰明眉间皱着,把手机甩到桌上。
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语气低沉:“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徐慕颜没什么好气,长手一捞抓回了手机,可这一瞬的挂机足以致命,屏幕上已经打出了一个灰败的game over。
他痛惜的看了眼新刷出来的耻辱战绩,愤恨道:“靠,你是不是有病,老子再赢一把就十连了!”
贺彰明冷着脸,声音如寒霜般冰冷:“荀洌真的得了抑郁症吗?”
徐慕颜还沉浸在悲痛中,闻言,眼皮一掀,讽刺道:“抑郁症?那只不过是个学名,他到底是抑郁,还是焦虑,还是抑郁症,一切只取决于你怎么称呼。”
贺彰明皱眉,语气有点不耐:“别和我耍嘴皮子!”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易怒,他闭了闭眼,克制住情绪:“我只想知道荀洌的心理状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问题?”
徐慕颜又是冷哼一声,不屑反问:“荀洌的问题多了去了,他是高智商孤独型人格障碍,能够把所有的不妥都完美的掩饰在伪装之下,实际上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敏感多疑,同时自我否定,并且过度自我防御,避免一切人际交往——贺先生,他这种性格你应该很清楚吧?”
贺彰明睁开
眼睛,面无表情的望着徐慕颜。
点漆似的凤眸寒冷如冰,冰面之下,却又翻涌着无数情绪的黑色暗流,翻腾不息的卷起阵阵波涛,随时都会破开冰面,倾泻而出。
“你错了。”
他说:“以前的荀洌,不是这样的。”
徐慕颜笑了笑。
“不好意思,在这方面,我就是专业本身。不过既然你质疑的话,那我们不妨举个小小的例子——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从你身边离开吗?”
贺彰明呼吸一滞,脱口问道:“为什么?”
徐慕颜没有立刻回答,手臂展开舒服服的倚着沙发,长腿一翘叠了个二郎腿,一幅十足懒散惬意的模样。
“原因很简答——他喜欢你,但是又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换句话说,就是他不相信你能给他需要的一切,为了防止损失,索性提前一步抽身离开——如果不相信我的判断,你大可以直接去问荀洌,贺先生。”
贺彰明眉头紧拧:“他……并没有尝试着信任我。”
徐慕颜把玩着手机,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为什么要试?试错需要时间和精力,还要进一步投入感情。如果荀洌不想投入太多感情,也不奢求你能给他惊喜,那他这么做又有什么错?兴许,对他而言,封锁情感本身就是深入骨髓的自我保护机制呢?”
贺彰明搁在膝盖上的手轻轻的抽搐了一下。
他闭了闭眼,眼前闪过荀洌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庞。
一直以来,荀洌都把他的想法和情绪藏的很好。
贺彰明只能凭着本能,走一步,试探一步。
有时候费尽全力、百般猜测,才能发觉那么一点点端倪。
而荀洌的内敛与隐藏,甚至连刻意都称不上。
一旦他开始刻意隐瞒,贺彰明再如何试探,也无法从中发现什么。
就拿这一次来说吧……荀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隐瞒的?
从独自去医院检查开始,冷眼赶人、热烈深吻,到后来偷偷离开首府,一个多月里行踪成谜。
他把一切都安排的天衣无缝,直到贺彰明强撑着疲乏至极的身体赶回来,看到一个雪洞似空旷的“家”后,才发现自己又被骗了一场。
贺彰明倏地睁开眼睛。
眼睑微垂,遮住了眼底的深沉与阴翳。
“我可以接受。”
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我可以接受他的隐瞒,因为……迟早有一天,他会向我敞开一切。”
徐慕颜一怔。
贺彰明缓缓掀开眼睫,定定的看着他。
凤眸深邃,蕴着绝对自信而凝成的沉静与冷酷。
“我虽然不是心理学专业,也知道人的性格大部分由原生家庭塑造。但是荀洌父母不详,在孤儿院长大,童年与过去根本无法考证,孤儿院的环境,不用查都能猜到他受了多少苦。”
“而且,我看上的人,只是在那个时候吸引到我的荀洌而已。我不需要他改变,更对揭他的伤疤、探究他的思维毫无兴趣。他害怕接受感情,他想远离我,都没有关系。”
贺彰明盯着徐慕颜,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就会尽我所能的去实现而已。”
“所以,第一,请你停止窥视他的思想。第二,请你告诉我,如何帮助他调整心态。”
徐慕颜宛如雕塑一般的坐着,脸上渐渐浮不可置信的神情。
贺彰明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静的多。
也聪明的多。
他抿了抿唇,收起长年挂在脸上的漫不经心,第一次变得认真起来。
沉吟片刻,拎起茶几上的茶壶冲了泡茶,给自己慢慢的倒上一杯。
倒了茶
,也没急着喝,只是拿在手中摩挲把玩。
“荀洌是一个矛盾结合体,首先,他很相信你,认为你有能力处理好一切敌对势力,同时又很怀疑你,认为没有你的生活对他更好。其次,他很不安,恐惧外在的伤害,恐惧突如其来的孩子,更恐惧于在恐惧面前毫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