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见衡儿这么生气。”
郑玉衡心中压着一口气,道:“学生只是不愿意……”
“我明白的。”老太医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自有打算,婚姻大事,肯定要自己做主。”
“老师,”郑玉衡道,“我不愿回去,请您再收留我一日吧,明天我便返回宫禁,回去侍奉娘娘。”
刘通道:“我岂有赶你回去的道理,只不过我这里也不全然清净,要真想隔绝你家族的催促逼迫,还是在慈宁宫娘娘身边,才能得到庇护。”
……
千秋节,宫中。
在这节日当中,入内内侍省、尚宫局各司、各宫殿的掌事、领班宫人,尽皆得到了一笔赏赐。宫中宴请了朝廷内有名姓的伯爵、侯爵娘子,各阶诰命夫人。
有皇帝、皇后、以及太后娘娘在场,各位女眷们也觉得这种场合代表着无限荣宠,祝酒之后各自攀谈交流,谈论京中盛事,衣香鬓影,一派富贵风流。
其中身份最高的,是临安王妃。
临安王不是皇帝的兄弟,而是他的叔叔,也就是先皇帝孟臻的弟弟。而临安王妃也就是董灵鹫的娣妇,两人是妯娌。
王妃去年上京,拢共才见了董灵鹫三面,今日才又见到嫂嫂,闲话家常,感怀万千,等到宫宴结束后,还陪同太后一起往月池散步。
董灵鹫在宴上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她早年不曾轻易饮醉,酒量在女眷当中十分不错,但孟臻死后,她极少饮酒。
瑞雪扶她出来,吹了一下夜风,脑子反而清醒很多。
临安王妃挽着董灵鹫的手,感慨道:“昔年往东府里探望嫂嫂时,皇嫂在廊下看侍女簸钱为戏,临风而立,那模样如天仙一般,妾身记了十几载不曾忘怀。后来妾又知晓,下棋双陆、蹴鞠投壶,一应博戏,没有人能盖得过皇嫂您的,只可惜后来嫂嫂不再出手,让妾惋惜了许多年。”
董灵鹫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临安王身体还康健么?”
王妃道:“唉,还是那老样子,十天里有八天都在榻上,我这世子又鲁莽不成器。”
两人走到月池边,清风朗月,丝丝地凉意吹拂,拂开宴上的那股浓重脂粉酒水气。
董灵鹫望着池水上漂泊的月光,“你那世子怎么不成器,不是已送去神武军中历练了么?耿哲将军剿灭水匪的军报中称,临安世子很有一番英才,王妃太自谦了。”
临安王妃从这话中敏锐地嗅到一丝危险,她挽着太后臂膀的手稍稍一紧,摇头道:“将军看在我们老一辈的面子上,太抬举他了。”
“你也不用怕。”董灵鹫一点儿也不在面子上留情,淡而平静地道,“我指望着耿哲带出来一个能用的将,你家老王爷……要是病起来真的不好,哀家定然仔细地照拂着你,也把神武军的世子叫回来,让你好好看看。”
临安王妃心中触动,掩在袖中的手攥得一紧,好半晌才道:“嫂嫂,王爷虽不是个像先帝那般的圣贤,但我们也十几年夫妻情分……”
“孟光接了梁鸿案。”董灵鹫从瑞雪的手里接过鱼食,坐在池边扔下去,看着冒泡的鲤鱼群,“什么时候你们还用起举案齐眉的典来了?”
临安王年轻时,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荡,暴戾恣睢,犯下的很多错,都频频要王妃来东府求见太子妃,在董灵鹫面前垂泪痛哭,才能几次三番将命给捞回来,两人这十几年的情分,根本就是一部所遇非人的血泪史。
临安王妃慢慢低声道:“可这样,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董灵鹫没看她,而是自顾自地为池中鲤鱼衡量食物,态度温和地道:“自先帝病,世子从军三四年了,孟诚登位之后,你特意从封地赶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吗,真的只是跟哀家吃这顿饭的么?”
临安王妃久久沉默不语,随后道:“那妾再求嫂嫂一个恩典吧。”
董灵鹫道:“你说。”
“我儿在军中,年纪到了,不曾有个世子妃的人选。我上京一年,物色了各家贵女,都觉得公侯府虽好,我儿粗糙鲁莽,恐配不上,所以挑来选去,经过别人引荐,选中一家清流门第,那人家姓祝,跟殿中侍御史郑节郑大人是同年进士,有同窗之情,听闻女儿品行又好,妾有意择为世子妃。”
董灵鹫闻言便笑,偏头晲了她一眼,“你家可是王爵啊。”
临安王妃上前,伸手轻轻挽住董灵鹫的手,低柔道:“只要世子能回来袭爵,这样的妻室才配他,太高的门第,即便嫂嫂不担心,我怕嫂嫂的孩子会不高兴。”
临安王府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王妃,才能在孟臻执政的这十几年中风雨不倒,孟臻虽是一位贤帝,但也因帝王多疑,在病症初现时冒出一些疑心而起的祸事,幸而有董灵鹫从中斡旋,不然他恐怕晚节不保。
董灵鹫很欣赏这位妯娌的慧敏,不然也不会从当太子妃的时候就常常相助,两人除了权力倾轧的抉择外,还真有那么几分亲眷之间的情谊。
“既然只是小门户家的女儿,何必求哀家这个恩典。”董灵鹫道,“一步登天近在眼前,谁能拒得了临安王府?”
王妃道:“本是这样。但妾与他家谈到一半,将祝家女公子的品行才学考较得七七八八,才听闻他家曾跟他人指腹为婚,他家夫人为了向妾表示诚意,刚刚上京,便登门取消婚约,免去当初的戏言。但妾总疑心这样对我儿声誉不好,有王府以势压人的嫌疑,想请皇嫂的懿旨,给我那不成器的世子一个天家赐婚的体面。”
董灵鹫点了点头,问了一句:“原本指的是哪位公子?”
临安王妃不假思索地道:“是郑节郑大人的长子,似乎是叫……郑玉衡。”
董灵鹫撒鱼食的手顿了顿。
一旁侍奉的瑞雪飞快地抬头,看了临安王妃一眼,又将太后手中残余的鱼食接过来,递给其他女使,抽出丝帕为娘娘擦拭手指。
眼前池水波纹粼粼,碎光满目。
在瑞雪的提醒、和这诡谲的沉默当中,临安王妃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
她百密一疏,只知道郑玉衡是太医院的一位医官,不曾到太医院去深入打探,更怕这样的举动会招致皇帝、太后的注意。
董灵鹫将手帕拿过来,自行擦了擦指腹,低声道:“……是他呀,倒没听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