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董灵鹫不是一心私欲的权后,恰恰相反,她自身的欲望十分寡淡,于是问道:“郑太医……归府这么久,你把他困在府中了?”
实际情况比董灵鹫想得要严重多了。
郑节咬了咬牙,那股干脆撞死的言官心气儿又浮上来,道:“臣将他关起来,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他自己。我这个长子品行有缺,若是再蒙上妖言惑主的罪名,真真罪该万死。”
董灵鹫蹙着眉尖,很久都没有松开,她审视郑节一番,发觉郑玉衡的这个父亲,对待小太医的态度远远不如他在官场上的名声。
但董灵鹫虽然不爱听这话,却不得不为其中的含义沉思。她不是年少无知的新皇,作为掌握这个皇朝几乎一半的掌控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对于自身来说,也许只是皮毛之伤,但累及到御座下的其他人,却是切肤之痛、断骨之疾。
一家之中,家中主君握着区区小权,尚且搬弄于鼓掌之间,不将奴仆的性命放在眼里,动辄打杀。而到了她的身边,即便非她本意,属于“太后”这两个字的锋芒依旧会刺伤他。
“郑太医的品行甚佳。”董灵鹫道,“至于妖言惑主这四个字,听上去像是欲加之罪。”
郑节道:“娘娘贵为天子之母、圣人之妻,享有四海宇内,娘娘是不会有错的。错只在臣的长子,愚昧无知。”
这句话让董灵鹫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刻的旧事。
她记起十年前大殷对边疆部落动手,此部落的游牧民族战而不敌,节节败退。神武军杀入王廷帐中,生擒异族首领,而其余的异族皇室则仓皇逃离,在途中组建了流亡政权,一路逃至北地边缘,到了万里冰封的雁山上,前首领的妻子因为“容貌甚美,害王至此”,被逼死在雁山冰湖里,投湖自尽。
那是一个美丽的、无辜的政治牺牲品。
如果董灵鹫有什么错、有什么把柄,那么拥戴保护她的人,就会将郑玉衡也划进牺牲品的范畴里,这几乎是可以预见到的。
因为沉思此事,她很久没有回复。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郑节的喘气声。
“好了。”太后摆了摆手,“郑太医也是这个意思吗?”
郑节连迟疑都没有,斩钉截铁地道:“是,请娘娘赎罪,犬子已经全心悔过了。”
董灵鹫猜到他的话未必真实,只是点了点头,道:“哀家知道了。”
她没有给出确然的回复。
郑节也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他敬畏太后,自觉已经做到了极限,便从地上起身,又躬身行了礼,一步步地后挪,悄然告退了。
珠帘被风吹动了几下。
瑞雪过来换茶时,见太后手旁的笔动都没有动,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半儿,便放下茶盏,挽袖侍墨,轻声道:“娘娘……”
“嗯。”董灵鹫看她。
“昨儿郑太医走的时候,咱们约好了在那头对着荷花池的帘底下打双陆。”瑞雪道,“娘娘如此忙碌,很费心才为他腾出空来……”
双陆是一种宫廷博戏,由两人对弈。董灵鹫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场,昨夜也只是承诺会旁观指教。
当时日暮风静,郑玉衡收拾药箱回太医院,临走之前,他跟太后娘娘辞别。
这只是很寻常的一道礼仪,两人都没觉得这一日的晚霞有何特殊,这一日的风停有何别致,火烧云浮在窗外,小太医面貌温顺地跟她道别。
董灵鹫伸出手,规整了一下他沾上墨痕的领口,将带着墨迹的地方折进里面。
她总是细心。
郑玉衡喉结微动,感觉那只手分明近在咫尺,却不能让她摸摸自己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辛苦地忍耐着。
董灵鹫道:“好了,路上小心,天要黑了。”
郑玉衡点了点头,本来要走,忽然又转过头,眼神清澈地问她:“娘娘明日有没有空?”
董灵鹫问:“怎么了?”
“臣前几日整理母亲的遗物,从别院故居中发现一本教授博戏之书,一时新奇看了些,别的都学会了,唯独双陆还不大会。臣听说……”
“你听说哀家是博戏的行家。是么?”董灵鹫瞟了瑞雪一眼,“这些慈宁宫的女尚书都把你当哀家的人了。”
她的意思是,李瑞雪和杜月婉这两位女官,已经认为郑玉衡效忠自己,可以当做“自己人”看待了,才把这种陈年往事告诉他。
郑玉衡却听得脑海空白,一时反驳也不是,答应也不是,磕磕绊绊道:“臣、臣绝无不敬之心……”
小太医对于太后的倾慕,还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上,自然不会有“不敬之心”。
瑞雪姑姑笑了一声,道:“小郑大人,这时候力争清白有什么用?不如求娘娘指点你,只要有这一位的垂青,保证你在京都之内绝无敌手。”
郑玉衡将信将疑,心道董灵鹫上辈子是神仙不成?不然她怎么什么都会。
他低着头认真恳求道:“请娘娘教我。”
董灵鹫看着他道:“明日?好,你来慈宁宫陪我用晚膳,回头你跟瑞雪玩,哀家指点你。”
瑞雪脸上的笑意化为哀怨:“娘娘——那我要输出多少筹啊?”
董灵鹫笑了笑,只当没听见这话。她跟郑玉衡定下时候,便放小太医出宫了。
如今天色已经接近日暮,沉闷的雷声一下接着一下,隆隆作响,快到了约定的时候,董灵鹫不仅全无理政的心情,而且也全无胃口。
“光有心是不行的。”她喃喃自语道,“孟臻也有心,可他想要的,除了当个好皇帝之外,什么也没做成。”
议及先帝,瑞雪沉默下来,那一头看她眼色等着传膳的内侍连忙探出头,用眼神打听着娘娘的心意。
瑞雪摇了摇头,内侍便苦着脸缩了回去。
董灵鹫放空了自己一会儿,很快整理好情绪,提笔蘸了蘸墨汁。不必腾出时间后,她审阅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瑞雪看着着急,她是能感觉到郑太医一心为娘娘的身体着想,要想从太医院里再找出来这么一个忠心耿耿、没有功利心的人来,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她忍不住道:“内侍省已经派人去宫门候着了,娘娘……或许小郑大人他会来呢?”
董灵鹫道:“他都被关起来了,怎么会过来?父母之命不可违,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家了吗?”
瑞雪道:“也许……”
连瑞雪也没想出一个也许来。
正当此时,外头阴郁的天骤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声几乎掩盖过了两人的交谈声。董灵鹫忍不住转过视线去看,不知道是雨天的湿潮气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耳畔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有些头痛。
瑞雪连忙扶住她:“娘娘……”
“回寝殿吧。”董灵鹫道,“让我休息一下。”
……
郑玉衡开始第三次质疑自己的运气。
但凡遇到紧要的事,他总会遇上风雨大作,他总会碰到一点儿坎坷。如果不是许秉笔在宫门守候,他都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擅闯宫门会死、重伤淋雨会死、回家认错——生不如死。
郑玉衡披着许祥带过来的外披,忍痛深深呼吸,随他走在被溅湿的长廊上。
从来只听命于太后的许秉笔,见他如此模样,也忍不住道:“血洇过来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低、很虚弱:“没事。”
许祥道:“这道路太长了,让奴婢背您吧。”
郑玉衡摇头:“我可……”
他栽倒在回廊里。
地上的雨湿润地交织成一片,从他的肩膀、脊背之间,都洇透出一层血迹,郑玉衡的喉咙里也干涩地蔓延着一股腥甜,好像马上就要将一口冰冷的血呕出来。
以他的伤,能从郑府偷偷跑出来、再抵达宫门,就算是有其他人相助,那也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玉衡掩住唇,沙哑地咳嗽,肩膀都在颤,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许祥将他背起来,跟他道:“郑大人要是到了殿前,只剩下半口气,娘娘会觉得奴婢办事不力。”
郑玉衡咬着唇,他的身体因重伤发起烧来,浑身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热,额头滚烫,说话的气息也烫得吓人。
他道:“……多谢许秉笔。”
许祥道:“奴婢不敢。”
他背着郑玉衡,之前为了迁就对方而放缓的脚步加快起来。刑讯过无数人的许祥比任何人都清楚,像这样发烧的程度,再加上来回反复奔波,要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上药休息,真的会要了郑太医的命。
许祥脚步匆匆,一旁随着他打伞的小内侍几乎都追不上。
郑玉衡的声音很散、很乱:“要晚了……”
“刚入夜。”许祥道,“娘娘还没安寝呢,不会晚的。”
郑玉衡道:“谢谢……”
许祥冲入慈宁宫的地界,进了正殿,刚要向娘娘回禀,突然发现她竟然不在殿中,一旁在剪灯芯的杜月婉扭过头来,震惊道:“郑太医?”
许祥点头:“对。”
“你真等到了?!”杜月婉放下金丝剪,“可娘娘她睡了……哎呀!”
慈宁宫中有很多内侍和女官,往来脚步匆匆。郑玉衡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他只记得月婉姑姑和瑞雪姑姑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崔灵着急地喂了他一碗药,也不知道是谁哄他说这样就能见娘娘了,郑玉衡乖乖喝了。
然后就是很浓的檀香。
他好像不在主殿了,书墨的气味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别样的芬芳,不仅散布在熏衣的布料里,还散布在空气中。
郑玉衡努力地睁着眼,看到一片轻纱似的、朦胧的幕帘,一只手从中探出来,温柔地揽住了他。
董灵鹫原本已经睡下了。
然而瑞雪亲自过来,从旁轻轻叫醒她,跟太后道:“娘娘,郑太医来了。”
董灵鹫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这个天气、这个时候,再加上瑞雪面露担忧、甚至不惜叫醒她,就知道郑玉衡的状况恐怕算不上好。
她立即道:“让他进来。”
但见了面,这不仅“算不上好”,简直就是坏到极致。
董灵鹫揽住他的肩膀,想要解开淋湿的披风,看看他的伤究竟如何。然而烧得糊涂的小郑太医却一反常态,按住衣衫不愿解开,他伏在榻边,墨发散乱,薄唇苍白,脸颊和耳根却烧得灿若云霞。
空气中多出一股草药的味道。郑玉衡记起来,上次跟那个太监打架,娘娘就用这个给他上得药。
郑玉衡的手指在抖,呼吸也在抖,可还是倔强、一意孤行,烧糊涂了也听不进话,只是靠在榻边蹭她的手,很委屈地说:“娘娘……我没有来晚……”
董灵鹫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泛起一阵涟漪,她说:“没有,玉衡没有来晚。”
郑玉衡道:“娘娘不会不要我吧。”
董灵鹫停顿了一下,在他到来之前,诚实地说,她有做过“别糟/蹋他一辈子”的考量,但此刻,她只能说:“不会。”
她拉了拉对方的衣袖:“来,过来,哀家看看。”
郑玉衡埋头枕在她的手腕上,一直用发烫的脸颊蹭她的掌心,眼睛也热热的,低声道:“您别不要我……太后娘娘……”
他仰起头,很勉强、但是很努力地对董灵鹫露出一个微笑,只是这种笑容出现在他身上,让人觉得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董灵鹫的手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声音低柔地道:“谁舍得呢,你让我心疼死了。”
郑玉衡被她抱在怀中,拢着肩膀,不知不觉便窝在了榻上。他缩起来,蜷缩成一团,感觉到一股让人很安心的味道萦绕在周围,几乎让他忘却了此地是何地、忘却了两人的身份悬殊,也忘记了一切背负在身上的枷锁。
他只是想要向董灵鹫靠拢,不断地靠拢,就像是漂泊的小船向岸边归去。
窗外,电光无声,雨密如织,慈宁宫斜对面开放于盛夏的满池莲花,都被这骤雨打得低了头。雷声弱下去,凉风涌起。
董灵鹫悄声解开他身上的披风和衣衫。
血迹被冲淡了,看上去竟没那么明显,当这些遮盖物褪去时,董灵鹫才更清晰地见到刺目的伤痕。
董灵鹫跟屏风外说了声,崔灵立即递上药膏和湿润的布巾,然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方才崔灵跟蒋内人两人,无论怎么劝说、甚至用上了蛮力,郑太医都死死攥着衣领不肯撒手,完全不愿将外伤示于人前,所以当太后传令的时候,两人还没能给郑太医上药。
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劝说的,竟然能让一个如此固执、又烧得听不进去话的人,乖顺地把衣服给脱了的。
崔灵正在屏风后猜测和思索着,寝殿内便传来了急促的吸气声,仿佛是上药碰疼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沙哑,虚弱着低声道:“疼……”
就这一个字,让崔灵心尖儿一抖,脑海中无端地想起了那只最爱撒娇的“照夜太子”。
董灵鹫轻声道:“不疼,我给你吹吹。”
小郑太医好像没立即说出什么来,随后榻上锦被摩擦,他道:“抱抱我。”
“会碰到伤口。”董灵鹫说。
郑玉衡好久没出声,他眼睛红了,模样简直可怜:“好疼……”
董灵鹫:“……”
郑玉衡发着热,病中喃喃,梦呓似的,凑过来蹭着她的手:“娘娘抱我,不然……好疼。”
董灵鹫想说,哀家抱着你才会碰疼你,可是见他眼睛湿淋淋的,蒙着一层恳求的意味,她也有点儿理智不起来,叹了口气,说:“好。”
这宫里,皑皑已经算是个活祖宗了,这就又摊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