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离郑玉衡最近的一位老臣将杯盏用力放在案上,重音响起,四周霎时一寂,然后又有人笑着劝道:“韩老,你这么大的气是冲着谁发?连笔都提不起来了,往日里还能当个刀笔吏,用文章杀人,如今还管得住人的嘴吗?”
韩老冷笑道:“年纪到了这个地步,还对一个孩子议论纷纷,老脸都不要了。”
“我等不过惊奇而已,韩老不必这么敏感。”一个白胡须老者半阖着眼,慢吞吞地道,“但这是临安世子的成亲宴,也该都收敛些。”
韩老这才甩开袖子,闷头饮酒。
郑玉衡隐隐察觉到他们的话题有可能涉及到自己,但完全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插话去问。他甚至在这几位人物之间坐着,都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他垂着手,轻轻地摩挲着酒杯。
这一头虽气氛僵硬,但在筵席上的另一边,那些从神武军中请来的将军、副将,早已经管束不住地闹起来了,不喝酒时,还顾忌着太后娘娘,一饮了酒,嘴上手上都没了界限,一片喧哗着、闹腾地要灌世子的酒。
孟慎待这些人时,跟对待文官完全不同,要么便豪迈地一口饮光了酒水,要么便直接开口骂了回去,一时间,人声鼎沸到了极致,院外的风灯又续起两盏,火光通明,将昏暗下来的穹宇照得华光一片,堪称不夜天。
在这个时候,一个神武军将领吃醉了酒,从那头撞了过来,一身酒气地奔到韩老身边,将胸膛拍得哐哐响,嗓门大得震耳朵:“韩老先生!当年您在讲学的时候,说我洪豪脑子蠢笨、有勇无谋,就是进了军营也是没出头之日的,老先生看看我如今!我和耿将军在剿匪的功绩,那说来、嗝儿,都说不尽——”
他话没说完,一旁便连忙有两个仆役去拦着他,口中道:“将军醉了、将军醉了。”
仆役根本就拦不住,神武军的其他几个人一同上去拦着,一边给老先生们赔罪,一边不正经地笑话他道:“洪豪,人家什么时候说错了你,四肢有力头脑简单的蠢材。”
洪将军倔得跟头牛一样,摇晃着肩膀挣扎着,喊道:“我老洪有脑子,真有脑子!”
众所周知,越是这么喊的人,一般都比较脑回路简单。偏偏这个洪豪还力大无穷,轻易两个人制他不住,一脱手,洪豪直接挤到了郑玉衡与韩老之间。
他醉醺醺地跟老先生讲话,将韩老气得脸色难堪,可这个洪将军没反应过来,那头跟文臣有矛盾的武将们也没刻意去拦着他恶心人,只做做场面。
洪将军跟韩老说完,一扭头,拉着一旁的郑玉衡就要谈天说地、高谈阔论,然而一把没薅住人。
郑玉衡早就避到了角落,离洪将军远远的,很是谨慎地望着他。
洪豪没薅住人,醉醺醺的眼睛诧异地睁大,随后,他的双眼瞪起,忽然大哭道:“您来了怎么不跟末将说一声!”
这位洪将军年过四十,龙精虎猛,老当益壮,一顿能吃三大碗饭。虽然比年近花甲的韩老等人小上整整一轮,但年龄却比郑玉衡的父亲还大几岁。
他这么一声“您”,差点把郑玉衡吓住了。他连忙放下杯子,意欲起身,结果被洪将军的手按住肩膀,那叫一个真诚又狂野的摇晃。
“老洪是真想让您看到南方平患的场面。”洪豪老泪纵横,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口齿居然还清晰,“神武军在外头打了这么久,您最后一封旨还压在神武军营中的阵图底下,您怎么就抛下娘娘、抛下我们这些旧臣了呢……熙宁千秋,熙宁千秋啊!”
明德帝只用过“熙宁”这么一个年号,所以他驾崩后,民间也认为他别称“熙宁帝”,熙宁千秋是他在位时一个常用的说法,大多是臣对君言,意思是,“臣希望陛下在位的光景,可以延续千秋万代。”
只是熙宁没有千秋,只走到第十七年。明德帝的“风华正盛”,也只到四十岁为止。
郑玉衡被他晃得头晕,这个嗓门儿震得耳朵边嗡嗡乱响。不远处,尚未饮醉的孟慎脸色一变,给清醒的几个武将递了个眼色。
这群刚刚还放水看戏的将领当即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把洪将军捞走,与他平级的一个老将还戏谑道:“老洪这叫什么海量?几碗下肚就不知道天圆地方了,醉成这样,净说糊涂话!”
他一言既出,立刻有人搭茬儿,一来二去地把洪豪捂着嘴架走,这就算是糊弄过去了。
郑玉衡刚松了口气,就见到世子孟慎穿着朱红的喜服,前来敬酒。
他好像知道自己像谁了。
但知道之后,这顿饭的气氛就更诡异了,空气冷凝粘腻,逼得人都有点儿喘不过来气。
世子先给几位老先生敬酒,场面一团和气,到了郑玉衡这里,孟慎端着酒杯,神情很平淡地看着他,道:“太医院医正郑大人。”
郑玉衡道:“不敢,下官郑玉衡,世子请直呼名姓即可。”
不知道是他们姓孟的都有这个通病,还是皇家的教育使然,即便是在这个谨小慎微的临安世子身上,郑玉衡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出身高贵的天然傲慢。
皇帝孟诚如是、嫡公主孟摘月亦是如此,世子也不能免俗,再加上当年明德帝差点砍了他的脑袋,郑玉衡还真隐隐觉得自己跟这个姓氏犯了点冲。
世子道:“直呼其名多有不恭,我叫你郑太医吧。”
他将杯中酒饮尽,忽然靠近一步,声音悄然而起:“郑太医是攀上了皇伯母这颗大树,才与祝家撤去婚约的么?”
郑玉衡微微一怔,低声道:“并非如此。”
孟慎凝视着他的眉目,道:“我作为晚辈,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对皇伯母图谋不轨的人。郑太医,人贵自知。”
说罢,便很自然地退开了。
郑玉衡抬手饮酒,心中忍不住补充道,你们姓孟的人还有另一个通病,那就是对董灵鹫不是有过分的依赖,就是有过分的保护欲。
他一派安静温润地聆听着,看起来君子如玉,文质彬彬,但在颔首饮酒的间隙里,孟慎隐隐听他似乎小声说了一句。
“……有病就去治,不要耽误了。”
孟慎的脚步顿了顿,转头见到他人畜无害的温顺神情,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