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灵鹫又道:“任何人?那先帝的淑妃呢?行宫里的德太妃呢?你父皇纳入宫闱的十几位嫔御呢?她们算不算任何人。”
孟诚哑口无言,他怔怔地看着母亲,感觉像是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刺痛难忍,又无法咽下。
董灵鹫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妻妾有别。夫妻一体,而妾是下人,不堪一提,所以不算在其中。”
从小到大,孟诚的心思就没有过几次逃脱过她的慧眼。小皇帝极沉闷地应下,脸上已经出现观念被冲击的痛苦。
董灵鹫道:“但在我心中,并非如此。她们不是下人,只是可怜人。”
孟诚道:“母后……”
董灵鹫伸出手,随意地捏了捏眉心,她有点倦怠,已经发生轻微的耳鸣旧症,耳畔像是残留着锣鼓重重敲过之后的颤动余音。
她道:“诚儿,你觉得你父亲,他对我忠诚吗?”
孟诚沉默半晌,说:“儿臣不敢妄言,儿臣只是觉得,父皇已经尽力了。”
董灵鹫居然很是同意:“没错,他已经尽力了,不光如此,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但是她又道:“可竭尽全力还不够,他的竭尽全力,没有到达母后心里的底线……这是局势不允,情义难全,与人无尤。”
“既然与人无尤,母后又何必责怪?父皇他已经、已经待母后至诚。”孟诚急促地道。
董灵鹫摇了摇头,觉得这话有点好笑。虽然皇帝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点儿伦理纲常对她的讥讽感。
董灵鹫叹了口气,道:“待我至诚……母后没有责怪过你父皇,完全没有。”
小皇帝不明白。
董灵鹫轻轻掀过这个话题,只说了句:“你若想寻他的麻烦,不如直接跟母后说,以免坏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孟诚听她如此说,心中大为惶恐,他很怕母后因为一个不重要的外人,反而伤了彼此之间的亲情,一边担忧,一边又不甘,觉得郑玉衡此人真是个邀宠的奸臣无疑,竟然挑拨他们母子的关系。
但这想法只能藏在表面下。
因为母后嘴上说着不生气,实际上却将孟诚留到夜幕,监督他处理的政务摞起来都有半人高,简直让小皇帝筋疲力尽、神思不属。
偏偏母后还捧着一盏温茶陪他,时而轻言指点,时而修改批评,温柔耐心。
孟诚根本没有脸面逃走。
别说孟诚了,连公主也跟着遭殃。董灵鹫也没让她走,孟摘月不通朝政,只能在慈宁宫里招猫逗狗,一会儿将猫太子惹得炸毛,一会儿拉着几个小女使下注簸钱,最后实在无聊得很,伏在董灵鹫的怀里睡着了。
月上中天,杜月婉持着铜挑,亲手将烛台上的灯芯挑亮,又嘱咐了几个宫人打起精神。
烛泪徒流,孟诚已经困得眼晕,看着这折子上恭敬的花哨文辞,已经有些读不懂了。他悄悄打了个哈欠,一抬首,见母后眼眸含笑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一凛,又坐直身躯。
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跟董灵鹫道:“母后凤体为要,这个时候……不早些安寝吗?”
董灵鹫慢悠悠地道:“素日来,哀家少有睡得早的。皇帝猜猜,是因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年轻不知事,有些政务不能处置。而那些国朝的老臣,也总是习惯于将大事直接呈到慈宁宫决断。
孟诚脸色一红,无地自容,想到自己登基之后,虽然也辛苦,但实在没有辛苦到这个程度,便更加不安,他道:“儿臣不孝,儿臣无能。”
董灵鹫摆了下手,让杜月婉引皇帝回去:“行了,回去睡吧,皇后已经遣人来问两遍了。”
孟诚从案前站起,看了看她怀中的盈盈妹妹,觉得小妹在母后宫中休息一夜倒也无妨,便躬身告退了。
御驾左右的内侍提起一件明黄的蟠龙祥云披风,拢在皇帝陛下的肩头,又执起四盏水晶莲花提灯,护送着孟诚回宫。
宫门开阖,一捧月色洒了进来,丝缕凉风入殿。
董灵鹫伸出手,两指轻轻地捏住公主的小巧琼鼻,她拢起眉,玉面一皱,哼唧了好几声,在太后怀里翻腾着,扭过脸含糊道:“大胆——谁敢欺负本宫——”
孟摘月这么一动,身上的流苏玉饰叮当作响,好半晌才睁开眼,刚要发脾气,就见到自家母后那张雍容端庄的脸庞。
她心尖儿一抖,搂着董灵鹫的腰,口中的调子急急地改了口:“欺、欺负得好!盈盈生来就是给母后解闷儿的。”
她挪了挪身子,往太后的胸口埋下去,语调娇憨可爱、却又大放厥词:“盈盈早就看皇兄不顺眼了,他总是对男人宽容,而对女人苛刻,多亏母后教训他!哦不是,教导他!”
董灵鹫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轻轻道:“许祥。”
孟摘月下意识地以为许秉笔来慈宁宫了,蹭地一下抬起头,环顾殿内,见不到半个许祥的人影,她又缓缓扭过头,对上母后乌黑深邃、意味深长的眼。
公主先是掩唇小小地轻咳了声,然后心知母后已经看出来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君子之交……跟一个太监……能叫荒/淫嘛?儿臣连他的手还没牵过呢,儿臣清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