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看得出两人应该是富贵人家出身,只当他们很少出来,便笑着道:“年轻人,难免的。”
谁还没有过热烈风流的一段时光,馄饨摊上的生意不知怎么一回事,忽然少了许多,老者便有闲心感慨道:“郎君不知道,咸宁年间这里还有胡姬露着腰跳舞,外衣都不穿,只戴了臂钏卖酒。”
中宗皇帝的时候女性衣着比现在更加大胆,这样的风气屡禁不止,他正准备回忆那些年轻鲜活的胡姬是如何大胆的,那郎君轻咳了两声,便打断了他的谈兴,“不过老丈,我是这位娘子的哥哥。”
杨徽音坐在圣上的对面,低着头数木头桌子上粗糙的划痕,听见他说:“荠菜这时节正当时,鲜美爽口,给我也来一碗好了。”
他们长得并不像,但是也没有骗人的必要,父子二人连忙为自己的轻浮道歉——见人说话,哪怕是同一位妙龄女郎面前,当着她情郎的面当然可以玩笑,但当着兄长是不可以的。
两碗荠菜馄饨很快被端了上来,春秋正是吃荠菜馄饨的好时候,皇帝随手取了竹筷,分一双与杨徽音,他尝了尝,道:“与从前的味道很像。”
杨徽音讶然,她想到方才皇帝的话,也不唤他公子,索性顺着道,“哥哥来这里吃过?”
她十分顺从地跟着皇帝出门,根本不辨东西,但是跟随皇帝许久的内侍却知道,这里是城南,曾经秦太傅的府邸就在附近,他教导过天子近十年的时间,自从他去后,至今没有新的官员入住。
长安城南,自秦太傅去世之后,皇帝近些年很少踏足了。
“一位故人曾经住在这里,”圣上不愿意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慨叹,“他府里侍从不多,常来这里吃,我小时候过府探望,便也有机会随着尝几口。”
“但凡娶过门一个娘子,也不至于如此,”杨徽音评价道:“我猜是个下厨无能的鳏夫。”
皇帝的故人大抵不会贫贱,即便是清正自守的官员,想来也没有夫人陪伴,所以只会糊弄,高门里主君应酬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如果有官员会长久在路边小摊吃饭,那一定是同僚里很出名的人物。
因为这样,在世族看来也是很失风雅的一件事。
“七娘有一半猜的很对,”人固有一死,圣上如今对秦太傅的逝去已经能淡然处之,“他厨艺还好,只不过从前偶尔会与夫人一同过来吃,后来他的夫人被权势更盛者夺去,便只剩他一人来吃了。”
杨徽音很同情那位夫人:“他夫人好可怜。”
男子尚且有皇帝可以庇护安慰,但那位夫人却因为美色被人夺去,不知所踪,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恶人,还能不能活下来。
“其实那位夫人七娘还是见过的,”皇帝见她一味专心听自己说话,催促道:“快吃罢,一会儿去放纸鸢。”
杨徽音觉得食物里蕴含了一个令人悲伤的典故,味道似乎就更别致些,因此吃起来也认真。
她低头仔细地品尝,圣上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秀气斯文的吃相,思绪偶有飘远。
瑟瑟还是一般地喜欢吃馄饨,只是从穷者的裹腹变成了贵人的尝鲜。
前世里第一次携她出宫,也是要了一份馄饨,但当他说起要不要带些喜欢的东西回宫时,她谢恩,选择了更容易储存的糕饼和肉脯,笑得却没有这样甜,神情也不似这般满足。
他那似乎有怜爱与恍惚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杨徽音也能感觉得到,但过去的这些年,圣上时常不自觉流露这样的神情,她的心砰砰跳过几回,也就习惯并且能安心享受了。
这样的时候,她非但不会追问圣上怎么了,反而刻意忽略,强装镇定,安安静静地教他看。
那种静谧宁远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地提醒着她,她除却拥有随国公女儿这样冷冰冰的身份,还被另一个类似父兄师长的男子无限地爱怜疼惜。
民间的小吃,确实有不同的滋味,她忽而又惋惜——早知道圣人爱吃,怎么没和他分食一碗,这样旁边的酥油饼、奶酥、炙肉片、杏子蜜饯、炒米花、豆沙馒头和锤糕她都有更多的肚子继续去吃。
她不无遗憾道:“伯祷应该也没尝过这样的东西,要不然可以领他来尝一尝。”
而且今日生辰,也正是小娘数年前遭逢苦难的时候,她在回府侍奉双亲与央求陛下陪她出宫之间,选择了欺骗圣人,只有还年幼的伯祷陪着小娘。
她是不是也应当尽一份孝心?
“这有何难,”圣上微微一笑,如今的随国公幼子未必能视此物为人间美味,但他不忍拂逆她的兴致,请店家装了一份带走,吩咐随从道:“送到娘子府上去。”
这位郎君出手阔绰,突发奇想带走一碗普普通通的馄饨,卖馄饨的老者也没有任何异议,毕竟他眼看着那娘子的双目一下子就亮起来了,也觉这样的想法也不算幼稚。
那美貌的女郎知道兄长对她的纵容,果然又有许多别的奇怪要求,她去指那些小摊:“哥哥,那能不能把这个、还有那个都买了送回去,我猜都是小娘没吃过的。”
果不其然,那位郎君不见腻烦,也不怕带了这许多东西累赘,反而赞许她的想法:“是该着紧些买,否则放过纸鸢再回来,那些最受欢迎的早空了。”
有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钱袋子,那美貌的女郎不舒心快乐便怪了,她立马盘算着买什么纸鸢好,“家里的东西最好了,可惜出门前谁也没想到要带……哥哥想买什么样式的?”
她出门前什么也没想买,然而逛过了一条街,侍从的手中已经琳琅满目,这教忽然回头的杨徽音都吓了一跳,她悄悄道:“我令圣人破费了。”
圣上忍笑,“你知道就好。”
但等她站立在成衣铺与书铺前想要食言时,圣上见她踌躇,宽慰道:“女子成人之礼,买你喜欢的,便不算破费。”
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但是外面的没见过,更新奇。
她最终只买了一包厚实的书,店主拿蓝色的粗布厚厚裹了,她交给徐福来拎着。
杨徽音到郊外茵茵草地去放纸鸢,却不见这令人心旷神怡的活动有开胃的效果——除却送回随国公府的那份,圣上还给她留了一份做零嘴,她一个下午几乎便没觉得饿。
皇帝今日有意叫她随心所欲,快快活活,似乎是作为对她行及笄礼的礼物,但是晚间这样的快乐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她要饮酒,圣上是不肯叫她喝的。
长安的宵禁还有一会儿就要开始,圣上总觉得她光靠零嘴、不用正经的晚膳不像一回事,寻了一处客栈,让店主人置备饭菜。
这时节出城游玩的王孙贵女早已经各自归家,夫妻们也没有游兴到此时的浓厚兴致,客栈里的客人也都用过了饭,是以十分冷清。
店小二细数店里面的拿手菜,他殷勤地问道:“郎君与娘子要饮酒么,店里的春日酿十分受人欢迎,不容易醉人,似蜜糖水一般,女郎也爱的。”
杨徽音是十分有兴趣的,圣上从来不许她饮酒,甚至天子自己在她面前也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未必是不善饮,但杨徽音和圣上待在一处的时候从来没见他喝过,但她已经满十五岁,又得到君主偏爱,有恃无恐,“那就来一壶好了。”
“七娘!”他很不赞同,点了几个她应该爱吃的菜肴,吩咐小二下去,“喝酒误事伤身,你还太小,不许喝。”
“我成人了,可以的,”她不懂,且生出一点逆反:“我姐姐她们比我小的时候便会饮酒了,我有哥哥在,不会出事的。”
“我今日哪样不曾依你,”圣上冷硬道:“但这个不行。”
“我要去瞧卖鹿茸,您便没有依我,”她回忆街角那许多老媪与年轻妇人围绕的小摊:“您也没和我说为什么呀!”
圣上默了几息,那是卖融器的地方,供独身女子寻欢作乐的东西,她还是未出阁的女郎,不要说买,就是瞧一眼也不许。
她讲道理是讲不过的,便不再胡搅蛮缠,忽而闭了口,拿一双含泪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瞧着他,手里的动作像是前几年她养的小鼠,作揖乞食,叫人一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为什么别人都能喝,我不能尝一尝呀,”她央求道:“就算是您不相信我的酒品,您信不过您自己么?”
圣上起初还能心平气和道一句“确实信不过”来反驳,然而他却无法躲开那一双哀求的眼和柔婉的叹息。
她明明已经懂得了男女之防,却不懂和他的界限,总是无限依赖,这样的深夜,孤男寡女,于她而言无疑是危险的。
一个女郎,除了她自己与夫君,没有任何可以信赖的男子,有时候就连夫君其实也并不可以信赖。
皇帝平日自然在这上面是十分守礼的,但饮了酒也未必便不是禽||兽一般的人。
“你先垫了肚子,便许你喝一点,”圣上最终磨不过,许了她一壶:“浅酌即可,不许贪杯。”
何有为亲自执盏,盯着杨娘子喝,预备等她面上微醺便撤下。
杨徽音喝第一盏的时候,好像那绵柔里只掺杂了些奇怪的辣,但并不是难闻的异味,还可以当做一种新奇的口感来接受。
第二盏的时候或许是有了铺垫,就好接受多了。
第三盏第四盏下去,她似乎有一点晕,但那壶酒好像所余份量不轻,圣上没说不许她喝,那还可以再饮几盅。
圣上于烛光下细看她面色,确实未浮现酡红,还能要酒,也会自己夹菜吃饭。
何有为笑眯眯地夸奖道:“娘子真是天生的海量。”
她摇了摇头,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圣上,或许是烛火的柔和,她的眸子明亮极了,含情似水,她轻声道:“圣人,我困啦。”
这里并没有旁人,她恢复了称呼圣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将筷箸搁下,温声问道:“瑟瑟,吃饱了么?”
他们拖延到这样晚还没有回宫,其实有一点麻烦。
若是她困倦不能乘马,两人不大容易能及时从这座坊市出去,一旦宵禁开始,各坊落锁熄灯,长安便陷入夜的死寂,非天子手书不能开启。
皇帝随身必不可能携带正式的印玺,便是私印可以有力佐证天子身份,但为此大动干戈实属不必,而且容易引起惶恐。
——在过去的近四十年里,长安城的宵禁除了上元灯火惯例取消外,只有四次记录在史册上。
两次是因为厉王造他父亲中宗皇帝的反,还有两次是因为尚在道观的郑太后自戕和生育皇帝,几乎每一次破例都教长安城的民众议论纷纷,惶惶不可终日,以为宫里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然而她却摇头,以手扶额:“饱了,也醉了。”
圣上的心头浮现出了预料的最坏结果,果不其然,她实诚道:“瑟瑟刚才在逞强,现在也走不动路。”
或许是醉了,也或许是今日圣上确实放纵她,杨徽音完全不觉得喝醉了有什么不妥,她张开手臂,还像是小孩子一样要抱:“我们睡在这里好啦。”
何有为并无伺候杨徽音饮酒的经验,哪里料到杨娘子饮了酒不是面颊红热,而是丝毫不改?
那壶里的酒自从圣上开口准许拿过来,便已经有人先行试过了,不是下了软骨散一类的毒,主要还是杨娘子酒量不济事。
他战战兢兢,怕圣人责罚,却也得硬着头皮劝道:“圣人,娘子醉了,不若奴婢去要几间上房,您与娘子先在这里歇一晚,明晨再回宫去?”
杨娘子手臂明显是无力了,她这副模样被带回去,即便不从马上坠下来,叫巡逻的兵士瞧了,恐怕也觉得皇帝似乎别有用心,要谁不好,拐了个醉酒无知的娘子,自然,圣人与随国公之女醉宿坊间,这种话传到外面就更不值当了。
圣上令他将酒壶拿近一观,了然对她的酒量,然而杨徽音如今渐渐有醉酒后的征兆,现在说教没有任何用处,她只会语无伦次,便应准了何有为所请。
天子夜宿客栈,纵然仓促,但随行的内侍们也不敢马虎,迅速准备了两间最好的上房,甚至还夜间起灶,烧了热水。
——只要不瞎,都能瞧出陛下抱晕醉过去的杨娘子上楼时面色的不虞,推荐了这酒的店小二怕被这贵人误以为是想强行留客,都不敢上来做前引,但饮了酒的罪魁祸首现在惩处不得,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徐福来跟在圣上后面,他不敢劳动天子,本来说想要背杨娘子上来,但是圣人却不许。
杨徽音醉归醉,人却不老实,她在圣上怀中扭了一会儿刚刚安静,才要被放下来便睁开了眼睛。
就像是母亲哄不足周岁的婴儿,抱起来哄的时候安安静静,一放下去就要哭闹不休。
皇帝抱着她不觉得吃力,但她却不安分,也太过了些。
她要真是一个小婴儿倒还好了,不会叫他这样为难。
“瑟瑟,噤声!”
他难得严厉,想要唬住她,但杨徽音只是安静了片刻,眼睛里慢慢就涌出泪来。
圣上亲手去绞湿帕,还未触及她刚开始发散酒热的脸颊,就被她先一步翻过来,拽紧了他的臂膊。
“好像胃里有一团火,”她终于觉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声气弱了下来:“瑟瑟睡不着,想听故事。”
在她幼时,圣上将她揽在怀中,随意用山海经几个故事便能哄得她沉沉入睡,现在她醉酒不讲道理,但习惯和要求却和旧日是一样的。
如今圣上与她相离尚有一拳,他轻轻挣脱出来,一只手去拍她的背,轻缓且有节奏,给她讲了一个简短些的小故事。
“瑟瑟还想要什么?”圣上半是无奈想要威胁,半是怜爱,“不睡便起来喝醒酒汤,困了便睡吧。”
“阿娘……”她大概只听得到前一句,得寸进尺地抱住了旁边那个紧窄的腰身,觉得比方才枕的那个枕头还舒服,调整了一下位置,还不满道:“抱一抱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