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忍心眼睁睁看着随国公在错误的路上愈走愈远,因此默默垂头,眼观鼻,鼻观心,随国公说到底是杨娘子的生父,就是在圣上面前说错了话,想来也是不打紧的。
“回圣人的话,臣以为,若选东床,其一择身世,齐大非偶,寒门难贵,”杨文远今日在未婚的天子面前这样滔滔不绝,居然不是因为国计民生,而是因为儿女婚事,“臣女娇弱无依,恐不能柔顺夫君,亦不能受柴米油盐之苦。”
宗室亲贵有想从远志馆里挑选女学生为妃的也不少,皇帝大概明白杨文远这是有意委婉拒绝与皇室通婚,这也属他们五姓望族的通病,并不稀罕。
“其二选人品才学,臣下虽蒙陛下恩赐,得以荫封入朝,但这几位郎君,却也是有意走科举的,”杨文远在这一点上十分放心,杨徽音是读书识字的女郎,丈夫若不能压过她去,恐怕夫妻不顺:“能不图捷径安逸,自信胸中文墨,臣以为上佳。”
“其三年龄,也是为难,”杨文远也是个风流得不过分的男子,因此深知男子秉性:“若是同龄又或年长五岁为佳,若姐携弟、父牵女,皆不可,不过这些年纪的郎君大抵还没有科举入仕的前例,臣故而犹豫。”
“其四则是侍妾……”杨文远窥见圣上神色似乎逐渐失去耐心,自觉说的太多,连忙把后面其五其六都咽了回去,“臣以为弱冠的男子当以建功立业为首要,房中不超过三名侍婢为佳,其余臣暂且无暇顾及。”
“若是年长……超过十岁,杨卿觉得如何?”
圣上沉吟片刻,手指无意间在桌案“笃笃”敲了两下,似乎是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齐大未必非偶,侍妾倒也无妨,便是科举入仕与年岁……”
虽说皇帝的老师都是殿试三甲的人物,圣上自己可以自己点三甲,但是他身为君主,已经是百尺竿头,难再进步。
杨文远垂头听着,渐渐觉出些古怪来,他家自选他的东床快婿,就算是这些例问过苛,又关圣人甚事?
难不成那位太上皇的掌上明珠朝阳公主忽然有了嫁入世家做冢妇的念头,圣上随口便问一问?
不过根据他的经验,但凡旁人询问出一个具体的轮廓来,或许便是有那么一个人选等在那里,圣人想要明说,却又有些为难。
他陡然一惊,总不会有莽夫倚仗天家出身,先一步求到了陛下那里赐婚罢?
不过杨文远也是精细人,他方才恭敬,并未细窥圣容,如今却瞧出了些许不妥。
圣上不经意露出的手腕和颈侧,似乎有宠幸激烈时留下的女郎指痕。
或许是谁送的贺礼里,有一位颇得圣心的美人,所以今日圣人心情极佳,却又迟迟不愿意起身。
他眼明心亮,却仍避而不答,大惊失色,关切问道:“圣人御体,是何物竟致损伤?”
圣上夜间虽未彻底得偿心愿,然而男子被女郎抓伤非但不会羞愧,反而引以为傲,他在镜前匆匆一瞥并未觉得不妥,也没有刻意掩盖,更未处理。
他顺着杨文远目光去瞧,那是夜间她承受时耐不住痛楚,在他手臂处留下抓痕的一角。
“无妨,”圣上将空了的杯盏撂下,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襟,淡淡道:“不过是朕养的猫犯了春病,性情暴躁,夜里相戏所致。”
杨文远默然片刻,不觉对圣上的回避觉得好笑:“想来御猫非同凡响,牙齿也与常人类似。”
圣上却未笑,只是瞧了瞧他,似乎目含深意,叫杨文远都有些后悔刚刚说出口的戏语。
“杨卿或许是早起发困,看错了,”圣上吩咐人再给他上了一盅又苦又涩的茶:“朕的御猫寻常都是极温顺的,从不咬人。”
……
宇文意知今日觉得,杨徽音似乎有一点怪怪的。
寻常时候,课间又或者女傅不在,大家混熟了都是极乐意分享周遭趣事的,特别昨日圣人万寿,整整热闹了一天,大家额外放假,都有许多话说。
但是杨徽音却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在那里温她的书,写她的批注。
只是要说废寝忘食也不对,她偶尔看到有趣处,竟不免以袖掩口,小声窃笑。
今天杨徽音手里的《大统式》,主讲朝廷刑典,旁边还堆着许多前人的注释文章,教授律法的女傅虽然不似崔女傅那样要求背诵诗赋一样熟读记忆,但要求她们精读数遍,做一份笔记交上去。
这还不算完,过几日还要根据这些掌握的律条分为两队,进行清谈争论,若有厉害的娘子,甘愿毛遂自荐成为一家,还可接受旁人车轮辩驳,舌战群儒。
别说是允许辩论时翻动书籍,就算是把这厚厚的五卷书都刻在她脑子里,宇文意知自问是做不到一挑多人的,这门课又艰深又无趣,奈何中宗皇帝和太上皇都十分喜欢这本,要求臣子们时时学习,因此累及即将成为命妇的她们,简直是令人忧愁。
她看见这本书的时候比瞧见她哥哥还要头痛,能不哭就很好了,杨徽音就算是对这门课感兴趣,似乎也没什么能叫人笑出来的地方。
“瑟瑟,你真的能看懂吗?”
她悄悄凑近,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笔记,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忽然就觉得杨徽音面对这门课笑出来就很正常了。
“下次休沐照旧我宴客,还请瑟瑟赏光,”她悄悄和杨徽音咬耳朵道:“闲庭书坊又有好多新品,说是不能明面上流通的,设辩的时候瑟瑟能带着我罢?”
杨徽音虽然不觉得这门课有多么艰难,但确实不至于笑出来,只是今日一想到圣上的脉脉温情与结实垒块,还有现下残余丝丝缕缕的痛,都叫她没办法不开心。
圣人是她的情郎,她只要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简直是疯了,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惦记着他的一切,包括痛也可以。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想,圣人此时也是这样惦念着她么?
“这个也不算太难的,意知家里也是显贵,你耶耶和阿兄没有教过你么?”
得益于圣人的睡前故事与时常引导,杨徽音早早就接触过这些,甚至实例也是见过许多的,她与皇帝辩论习惯,也知这些是朝廷命官的必修书籍,宇文大都督虽说出身寒微,可极受君王器重,对女儿很是疼爱,家中又没有旁的儿女,教导女儿应该不难。
“我阿爷才不和我说这些呢,他自己都不怎么会,我哥哥倒是有机会面圣,可惜是个闷葫芦,我和他一天到头说不上三句话。”
宇文意知很是羡慕杨徽音这样真正望姓出身的女儿:“早听说随国公温文尔雅,文不加点、手不释卷,瑟瑟有这样的家教身传,自然比我厉害。”
“那可令你失望了,我阿爷和哥哥也顾不上我呢,他们才不教我,”杨徽音忍不住笑,但是想到直接相问的主意是宇文意知出的,便道:“我尽力一试,我写好的本子你先拿去看好了,不要你作东道主,权当是我谢你。”
她从前还不知道,女郎示爱还可以如此大胆,但是还很有效,起码今时今日,她是足意的。
宇文意知反倒诧异:“我帮你什么了?”
“没什么,谢谢宇文娘子上一回的款待,明天再送些含桃给你,”都不用旁人说什么,杨徽音自己便险些露了马脚,她颊侧酒窝浅浅:“你方才还想和我说什么呀?”
“我说太后娘娘养的波斯猫昨夜趁着热闹逃出来了,可把郑娘娘伤心坏了,”宇文意知兴奋道:“今日中午有人偷听女傅说起,那猫犯了春,圣人半道遇见还被抓了一把,太上皇要人四处张贴悬挂,赏金千两。”
“太后的宫殿离咱们有多远,猫跑也跑不到这里,”杨徽音虽然喜欢猫,但对赏金并不在意,只是把皇帝给抓了一把才揪她的心:“圣人不要紧吧?”
“圣人应该没事,道听途说而已,除了那一千两银子实在,其他也未必真。”宇文意知瞧她紧张,不觉嗤笑:“杨娘子倒是忠君爱国。”
杨徽音瞥了她一眼,心却再也安宁不下来,晚间到用膳的时候听徐福来说圣人要过来陪她,匆匆拿了书箱往文华殿去。
然而一进门,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早就等候在殿内的皖月,而是一只似乎才足月不久的小猫。
它的皮毛像是雪青色,生了罕见的长毛和蓝眼,在桌案上打滚撕扯,自己盯着又短又小的尾巴都能玩得开心。
而带它过来的男子正倚靠在胡榻上看书,五官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见她过来,含笑道:“朕总觉得,第一日做人家情郎,瑟瑟送了朕木梳,朕似乎得送点什么贵重的东西回礼才好。”
“上皇用这只波斯猫同朕抵了一千两银子,朕想应该配得上你。”他将那猫送到她手边,指尖却在柔软猫腹的遮掩下,无意触碰了她的手指,“瑟瑟喜欢么?”
这是太后所养波斯猫新生里最好的一只,皮毛很是光亮,哭声也活泼有力,本来太上皇打算生育之后选一只最好的送给朝阳,但是今天,却被皇帝抢了先挑,拿来抵那一千两银子的悬赏。
杨徽音怔然,平日里更亲密的接触也不是没有,然而那隐藏在柔软猫身下的一勾一挑,却蓦然令她红了脸。
她忽然就知道害羞为何物了。
“圣人将自己送过来不就很好了么,我还要什么别的?”她仰脸去看他:“我送陛下的梳子算上雕工也不值十两。”
“朕知道。”圣上凝望着眼前这个抱猫无措的姑娘,语气缱绻:“瑟瑟的心意,何止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