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徽音被他说得低头,轻声道:“圣人要和臣子说话,我难道还会拦着您?”
朝阳长公主在长安的时候没少邀请她去长公主府,而立政殿是长公主小时候住惯了的地方,她也便邀人一游,两队人一往内廷,一往前朝去了。
宇文冕以为圣上会同他说一说两姓之好,然而皇帝叫他随侍紫宸殿,却慢悠悠地叙起家常来,问候持节在外的宇文大都督。
他固然猜得到皇帝寒暄过后的主题,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长公主的婚事,只有天子下旨,臣子遵从的份,圣上明知他并没有不愿意的意思,也不可能不愿意,这一切还是要看朝阳长公主自己的心意。
然而圣上给他添了一盏茶后,却含笑道:“朕有意叫你往蓟地走一趟,男儿大好的时光,正该建功立业,你父亲当年这个年纪已经随着上皇从突厥突围,总教你陪伴一个小姑娘玩耍,也有些可惜。”
皇帝恩宠提携,宇文冕却惊愕,他倒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抬头仰视天子,斟酌之间,语气颇为迟缓:“圣人赐恩,臣本不该推拒,只是人各有志,臣无意于功名,更何况……”
“更何况宗室尚主者,只许虚衔,不得外戚干政,”圣上略松散地居于书案后,平静替他说了后半截:“皇后的母族能因此扶摇直上,朕难道单独刻薄了朝阳的驸马?”
宇文冕低声道:“但殿下似乎并不愿意为圣人增忧。”
他自然有驰骋边疆的渴望,然而宇文家一早便同意他尚主,不单单是因为他喜欢长公主,也是因为害怕权势过盛,功高震主,再进一步就是灭顶之灾,不如叫儿女庸碌些。
这些年常伴上皇与她的身侧,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林下悠然生活,也难免会有意气消磨、儿女情长之感。
圣上的目光远没有从前那般和善,却笑吟吟道:“一个年轻的姑娘,是需要郎君热切而大胆的,朝阳本心就是一个固执的人,须得一个心性更刚强、姿态却柔顺的男子来压服,阿冕或许是反其道而行之了。”
宇文冕隐约觉出皇帝暗示放弃的意味,强忍着不适道:“看来已然有中圣人意者,欲令臣退。”
“朕并不曾有这份心思,是上皇有意另择。”
圣上顿了顿,忽而有些慨叹道:“阿冕,若是朕与太上皇相继驾崩,朝阳失去凭依,难道凭一个只知道纵容她的驸马,仍旧可以栖身长安么?”
“圣人正值盛年,何出此言?”宇文冕连忙放下茶盏从座上起身,拱手道:“臣下惶恐胆怯,听不得这话,还请圣人勿言。”
“你先听着就是了,”圣上笑道:“朕还曾与皇后说起主少母壮的故事,她却从容得多,朕自己尚且不在意,你遇事怎么如鸵鸟埋沙?”
圣上与皇后说起主少母壮,只怕许多人想来都是汉武去母留子之意,宇文冕知道帝后之间相处如此,不觉苦笑:“臣也不敢比肩皇后的胸怀。”
“上皇一向忧心朝阳的婚嫁,怎会不希望她的郎君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儿?”
圣上淡淡道:“你这些年长久不肯入仕,当局者迷,近水楼台,却未必得月,想来上皇也未必瞧得见这一片心意。”
宇文冕被戳中心事,嗫嚅道:“臣随侍上皇,也并不为此。”
圣上哂笑,大约也懒怠看妹妹与他无休止地捉迷藏下去,只是对朝阳一贯纵容,索性将他放逐:“朕去过,也知道蓟地苦寒,然而边关虽苦,却易有功,宇文郎君若是吃不得苦,自然有旁人能吃。”
上皇和皇帝有意升他的官,可做臣下的却忸怩,不愿意离开长安,那便是不识抬举,但若离开长安,长公主的一切就更不是他能清楚的了。
宇文冕跪地,连忙道:“圣人至尊,尚能忍受苦寒,臣自然不敢推脱。”
圣上嫌他今日跪来跪去,总是麻烦,叫他起身,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不觉有些惋惜。
前朝姬氏高||祖皇帝一生叱咤,然而中年甫一离世,爱妻遭囚,女儿又为新君所占,太上皇虽然不怀疑皇帝会有这种趋势,然而雄主离世,他们所爱惜的人若不能身居高位,难免会落得叫人伤心的下场。
他与郑太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能做宰相妻子,也该嫁一个悍勇的将军,权势不足以谋反,却可令当权者忌惮,必要的时候用以自保。
只是朝阳最后还是要在哥哥的天下生活,因此这一点心思在圣上青壮年时或许不能明显展露出来,所以才中意一个有资质且与皇帝关系密切的青年,圣上虽然不说,但是并非不知道太上皇这份心思。
——太上皇纵然自己能够隐退,与太后共享悠然,却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实则内心并不曾瞧得起一生碌碌,只晓得哄女人开心的泛泛之辈。
更何况宇文冕不仅仅是没有读懂上皇真正的心思,在哄女郎的这方面,大约也缺少天赋。
上皇也有耐心尽失的时候,既然此子不堪配凤凰,不妨就将他放逐到外地去,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成器,期间若有缘分,就再选一个合适的。
天子的女儿姊妹,她们的身边从不缺乏可供挑选的男子。
圣上大约也容不得他质疑,已经将一份委任的令撇到他近前,“朕看你也不必多在京中停留,明日一早便赴任去,朕这几日有事要忙,也就不多留你了。”
皇帝大婚是难得的清闲时光,几乎可以整日消磨在立政殿里,宇文冕见圣上似乎也有离去意,稍有些默然,圣上此意,竟是不许他同长公主拜别了。
圣上有了新婚的妻子,就全然不顾旁人的苦乐。
他躬身行礼送圣上,然而皇帝路过他身侧时见他落寞,竟然顿住脚步,轻声一叹。拍了拍他的肩,重新是一个慈爱的兄长:“你也该懂些事,男女的青春只有这样短暂几年,非要守在一颗顽石身边,这样的不开窍?”
……
杨徽音带朝阳重游了一遍立政殿,那是她幼儿时期住过的地方,朝阳好奇地观察已经重新修葺过的浴池:“居然有这样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后身后的女官宫人经历昨夜那场,不免低头掩住自己的笑意,杨徽音亦有些局促,“修葺是六局的事情,我只听说这原本是上皇为太后修葺的,还没试过。”
她不好意思道:“想来你小时候也常来凫水,只是那个时候你也太小,不记得罢了。”
朝阳长公主却无知无觉,摇头羡慕道:“阿爷他们才不叫我在这里凫水呢,说这只有皇后能用,我是公主,有自己专用的池子,自然没这个好。”
“左右哥哥也不回来,”她笑嘻嘻道:“阿娘不让,皇嫂要不要和我一块凫水?”
她不说还好,一说杨徽音面色更红了,但是想一想,圣上也不至于做偷窥者,两个人无事可做,又不能叫朝阳陪着她算宫里的帐,应承下来,两人宽衣,彼此着了更轻薄的纱在宏大的池子中游水。
圣上驾临时并不曾让人通禀,听到内里的欢乐,或许还在打水仗,不觉对妹妹微感头痛,索性打消心里的绮思,先避了回去料理朝政,等内侍回禀长公主已经离去,才重新转回。
杨徽音已经换下了拜见太后穿戴的礼服,穿了家常的衣裳,挽了松散的发,正跪坐在妆台前往自己的耳边悬挂一枚玉与珍珠钩织的耳珰。
她察觉到身后的脚步与呼吸,故意不回头,然而却被人自身后环住,那枚已经佩戴好的耳珰也被衔入口中。
“郎君别这样急切,叫宫人都笑话了,”她耐不得圣上这样使坏,还是拥开他半转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颊,“郎君饿不饿,我们传膳好了。”
“瑟瑟沐浴是用香汤么,怎的这样遍体香?”
圣上呼吸间满是她的馨香,浴后衣着宽松,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能探入她襟怀肆意取乐,对镜观察那雪绵狡兔受惊的情状,浅浅啄了啄她颈,浴后愈发见其粉与白:“郎君不饿,一会儿瑟瑟起来用一点宵夜好了。”
偏偏是在镜前遭夫君的调戏,杨徽音可不敢任由他这样胡来,轻轻点他额头,“可我现在就想用膳,圣人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朕见你同朝阳玩得好,便不忍进来打扰,”圣上也不过是想吓吓她,彼此略亲热过后,便只浅浅环住她,问道:“你觉得朝阳该选一个什么样的丈夫才好?”
她才做郎君的妻子,自己只有嫁人的经验,没有给人保媒的阅历,只是犹豫,柔声道:“哥哥,你不要叫我一经手就是这样大的事情,上皇既然同你说择婿,那就你自己从勋贵世家里选几个未婚的出来细细挑选。”
长公主这个年岁的女子,在初婚里面已经算是罕见的了,不过丈夫稍微小两岁也没什么不好,杨徽音略有些顽皮,笑道:“圣人的妹妹大概并不愿意给人做填房,那就自年轻郎君中选几个好了,反正年龄小也有年龄小的好处,血气方刚。”
圣上疑心她是故意来刺人的痛处,有意撩拨,只是微微一笑,叫她坐在自己怀中:“看来瑟瑟今日是休养好了,责怪朕做夫君不尽心之处了。”
杨徽音本来也与他久别一月,识了滋味后又要分隔也难捱,算是默许不答,向外扬声催促了晚膳,勾住他的颈项,谈起自己的见解:“选一个朝阳喜欢的便好,反正圣人也宠爱她,难道还要在意妹婿的门第?”
她本来十分了然,皇帝是有意撮合朝阳和意知哥哥在一起的,只是圣心时有反复,她逐渐瞧不懂,索性就避开关于朝阳婚嫁的问题。
“瑟瑟说的自然是,若是朝阳自己喜欢,便是个奴隶也愿意嫁。”圣上失笑:“她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但是若一旦拿定了主意,朕也奈何不了她,只能从别人身上入手。”
“奴隶倒也不至于,”杨徽音觉得圣上玩笑也玩笑得有些过头:“除非是卫青霍去病一类的天纵奇才。”
“或许不及,但也有封狼居胥壮志的英才,朕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妹婿,”圣上抚她青丝,只有夫妻间的脉脉温情:“瑟瑟,你这些时日在家,瞧着伯祷可好么?”
“我婚期在即,没怎么顾得上,不过我也千叮万嘱,要他好好读书识字,学习武艺,做阿姐的,也就只能做到这份上,将来有多少福气,还得瞧他的本事。”
圣上忽而问起她家中人,杨徽音也只觉皇帝是有心要提拔,轻声笑道:“郎君,不必这样一人得道,就忙着拽扯我一大家子,他现在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连鸳鸯都不爱和他亲热,你就别费心了。”
随国公府败落的时候关起门来过日子也就是寒酸了些,显赫起来也没必要这样如直入九重的烈火烹油,她不愿意多嘴,像是唠唠叨叨的贤后一般,对君王的私心进行指摘,冷了他一片热切心肠,只从他怀中轻轻挣脱,跪伏在他膝上。
“郎君为我画一个浅些的眉,好不好?”
她莞尔道:“郎君梳头发梳的不好没什么,可你总来画我,技艺倒是不错,比伺候我的宫人还好。”
圣上想起婚前闲暇时总为她作画,或坐或卧,各有情态意趣,执了眉笔道:“瑟瑟做了新妇,也该有新画了。”
她柔声应了一句好,再未说起家中的事情,两人极快地用了晚膳,内侍引皇帝去浴间,杨徽音要宫人替她挽一个紧些的发髻,防止少顷他压到自己的发丝。
新婚就算再累,也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只是冬日昼短夜长,天才有些蒙蒙的暗,里间便传来帝后消遣时难以自制的声音,宫娥们好一阵面红,然而这一回时间却不如外人想象的长久,圣上唤人进去研墨铺纸,为皇后作画。
圣上虽然并不否认自己在这事上的热衷,然而细水长流,夫妻之间也总有更有趣的事情来做,服侍她得了快乐,又残存几分活泼时就可以鸣金收兵了。
只是她懒懒的不肯起身,肌肤仍留存些敏锐触感,很留恋回味这样的触觉,甚至连擦洗也不愿意,只肯没骨头地卧在榻上,叫他画自己卧态。
圣上画的最多的便是她睡美人的姿态,有时候憨态可掬,有时候又醉眼朦胧,毫不在意外物的洒脱与可爱,但主要是因为这位杨皇后并不愿意被人一画就是几个时辰,圣上也只好选一个她尽可能喜欢且容易维持的样式。
如今她将少女发髻换成新妇的头,又才受了他的宠爱,如花枝一般侧卧,不住轻颤,半掩帷幔里倾泻的媚意几乎叫皇帝不能下笔。
——只是那样的一下笔,便觉得心里已经有了许多邪思杂念,不可遏制。
杨徽音很享受这样缱绻过后的脉脉情意,想他再往后可能很难有这样芙蓉帐内苦早朝的正当借口,便也舍不得去睡,兴致勃勃地半侧卧,微微探出,纤长手指勾弄帷幔的穗,和他出主意。
“郎君,不如就画海棠醉,取只恐深夜花睡去之意,”她又道,“可惜冬日里海棠搬过来倒麻烦,不如就做云屏娇,早朝没有旁人还好,没有郎君可不行。”
人说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别人的郎君或许偶尔有一两日可以不必早朝,但她的郎君是必然要去,也只剩下她一个独自回味良夜。
圣上却笑:“瑟瑟才做新娘,就想做怨妇啼妆,不怕意头不好?”
她却固执,觉得很有意思,“人说缺什么才想玩些什么,我不缺郎君的疼爱,偶尔有一次强自哀愁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
圣上拿她无法,便遂她心意,笑道:“那瑟瑟哀怨好了。”
自然纱帐里的女子神态做作与否,主要还是看绘图者的比例,圣上满心欢喜柔情,替她作愁图,也觉出几分对女孩子伤春悲秋的好笑,只是低头片刻,忽然听见帐中惊呼,才被唬了一跳,顾不得半纸构思,急忙进去查看。
杨徽音本来也瞧过许多风月话本,自己偎在暖热帐中,自顾自幻想出一出哀怨的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