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敢断定流言真假的人几乎都已经死绝了,只是皇帝的身世有这种令人不齿的疑云,萧氏的余下男子,哪有不生出觊觎野心的?
“阿爷,你疯了!”
哪怕她爱慕的人不是君主,也没有人能容忍自己愿意托付终身的夫君被人这样称呼,她被瞬间激怒,对自己的父亲亦怒目相向,很有几分犀利的咄咄:“陛下如今尚与您有君臣之分,若真如此,上皇怎么同意他继位?”
她气得几乎说话都有些发颤,咬牙切齿道:“便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是又如何,我只知道现在确确实实是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做得也没什么不好,太上皇固然是萧氏子,阿爷难道觉得自己比上皇更有资格决断评判圣人够不够格做皇帝?”
“中宗也是萧氏血脉,可天家骨肉谋逆的少么,十个皇子,便反了五六个,”她冷冷道:“天下人挣扎温饱,可没空闲觉得圣上是野||种罢,那些宗室谋逆,难道是为了家国大义,还不是为了自己一逞黄袍加身的私欲!”
杨文远被她突然像是一只暴怒耸毛的母猫般仇雠相视,一时间惊觉女儿的心大约已经完完全全偏到皇帝那里去,不能再以自家人度之,也不好说上皇的所思与旁人似乎有些差异,大约是从高台上寻欢坠落,摔坏了脑子,又或者被郑太后下了蛊,才肯如此。
“七娘,你是我的亲女儿,若是外人,你以为我会与旁人说这些杀头的话?”他迟疑片刻,终于唉声长叹:“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你不起。”
就像是怀如低嫁的不甘,她嫁得高也未必就是件好事,他甚至不敢问一问她,是否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缺失太久,才会依恋圣上这样的男子。
杨徽音本来以为关起门来她还这样无礼,阿爷一定会生气,然而到最后他却退让,叫人感到意外。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她的声音终于柔和下去,行礼告辞,“阿爷这些年既然不能爱我如掌珠,那么不妨以后也将我当作一般的出嫁女,少管些女婿的内帷。”
杨文远默然,她当然不是一般的出嫁女,自己也不能不管皇后的生死,只是不能再摆父亲的威严,要换作臣子的恭顺去关怀,杨氏与皇后以及未来东宫从现在起便是紧密结合的,他不扶持自己的外孙做皇帝,难道还要像父亲那样么?
——想来当年一心匡扶宗室的父亲也想不到,随国公府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帝后的铁杆拥趸?
“七娘从宫里回来也累了,”杨文远掩起颓色,也不欲将这样令人不悦的话题再继续下去,点头应允:“好生歇息去罢。”
“以后阿爷还是照常为陛下做事,该给杨家的尊荣一点也不会少,这毕竟也是给皇后的体面。”
她忽然有些寂寞的寥寥失落:“您也该往好处多想想,若是圣人当年狠绝,咱们家的坟头草不知高有几许,哪有今日挑三拣四的份?”
皖月远远候在外面,等娘子出来,院中空空无人,等杨徽音步伐略有些迟缓地从书房出来,她忙迎了上前。
“娘子这是怎么了,国公爷现在总不会训你的呀!”皖月能瞧出娘子的不对,见她若有所思地走着,不觉害怕:“您脸怎么红了?”
“叫长随们进来伺候国公罢,”杨徽音摇摇头,她能觉察到自己心内仍有残余的亢奋,脸红是正常,虽说她也讶于自己怎么敢毫不客气地说出那么一连串的话,但却只道:“没什么大事,咱们回去。”
云氏早在云慕阁里等她,虽说女官和瑟瑟都开口回绝了夫人的提议,但她十分不安,又不能和第一日见面的女官以及那个淘气鬼一般的儿子说,见女儿回来逗弄那只从宫里带回来的猫,不觉满满忧虑。
“瑟瑟,你说夫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忿忿又有些伤心:“我在府里服侍她这么多年,夫人原本待我也是很宽和的,容我生下了子女,可你做了皇后,她便要将你认到她膝下去。”
人做了上位者,对待远远不如自己的弱者心态是很平和甚至怜悯的,杨徽音现在就能明白嫡母心思的反复无常,宽慰亲生母亲的伤心:“阿娘,我做了皇后,你也要得诰封,当然这不要紧,圣人疼我,母亲最担心会被耶耶休弃,又或者伯祷承继爵位。”
平妻并不被承认,也为世族所不齿,虽说扶妾为正也不体面,甚至中底层的官员及平民还要为此坐牢,重臣偶有为之也受人耻笑,但如果这个妾的女儿做了皇后,立刻就合理起来了。
杨家否极泰来,可杨谢氏却尴尬,都是一样的不体面,很难说圣上为了讨皇后开心,将事情做得彻底,索性叫随国公休妻,左右圣上厌恶老随国公,也不大在意随国公的内宅会有多么鸡飞狗跳,叫岳母和小舅子过得好、哄皇后一笑就可以了。
云氏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是很扬眉吐气的事情,倒没有想到那么多,一时讷讷:“那七娘你怎么想?”
她很早之前就已经不能做女儿的主,反倒要依赖女儿定主意,毕竟女儿读书,也比她更聪明果决。
“我不要阿爷来管我和夫婿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插手爷娘的内宅,只尽孝道便是。”
杨徽音不是没有犹豫过,要不要这样做,但杨谢氏起码从前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阿娘,以后你有了诰命,随心所欲些就好,隔一段时日进宫来看看我,等将来圣人给了伯祷差事,叫他另府别居,置一个大宅子奉养你。”
云氏叹气,也有些不能适应现在的转变:“瑟瑟做了皇后,竟会成这样。”
“阿娘,我今日有些累了,想先去躺一躺,”她不好和小娘说刚刚和父亲吵了一场,只是恹恹:“有什么事情日后再说罢。”
……
杨徽音归家这几日,阖府都处于一种烈火烹油的兴奋与紧张中,然而日间却愈发静谧,不敢打扰皇后的休息。
除了杨怀懿,因为贪玩而背不下来姐姐教的功课而叫她火冒三丈,没收了所有刀枪,似乎一切都平淡且有条不紊地进行。
然而这样的日子虽然好,但杨徽音却时常有些惆怅。
无论阿爷说的是真是假,她依旧想念圣上,且与日俱增,几乎不可遏制。
在圣上面前,她总像是个长不大的女郎,永远依赖着她,但在家里却不行,她要求自己像一个端庄的皇后那样处理家中的关系和与外间的往来,抚慰惴惴不安的杨谢氏和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教导亲弟弟,操心他能不能出人头地。
她有一回和曲莲玩笑:“离宫六七日,我倒是像添了六七岁,不在陛下身边,忽然一下子就长成了。”
“这也实属正常,千宠万爱的娇娇在外与在家也必然不同,”曲莲宽解她道:“只是对于您而言,圣人才是您的归宿罢了。”
两位女官怕皇后无聊,并不将她拘在院子里,而是时常陪她出来,到杨府的花园走一走。
鸳鸯年纪大后有一点变野,时常挣开女郎的怀抱,想要扑蝶玩耍,但它通常不会跑得太远,加上齿幼跑不快,有心溜走也很快就能被捉回来。
它又一次喵喵,杨徽音本来没有在意,把猫放了下去,然而这一回这猫却不肯老老实实玩自己的尾巴,“嗖”地一下爬上了树,在墙头漫步,惬意晒起了太阳,甚至还有往湖边去的迹象,渐渐逃离人的视野。
这事从未有过,一下叫人措手不及,她和随从的皖月都很吃惊,一众人找诱饵的找诱饵,找笼子的找笼子,连忙往它离去的方向追。
杨徽音本来就和两位女官走在最前,一时心急,也顾不得那些预备包抄一只猫的女婢,然而她转过假山,忽然就顿住了。
曲莲和竹苓冷不防见到天子,也意外到了极点,连忙行礼:“圣人安。”
假山后的桌边,着了一身骑装的圣上正拎住鸳鸯的后颈起身,听到她追赶而来的急促呼吸,将猫递给随从女官,想去抚她的背顺气,同不敢置信的瑟瑟解释自己从何而来。
然而那一声“瑟瑟”还未出口,方才还因为震惊而愣住的女郎忽而紧紧环住了他的腰,略有些吃力地仰首,衔住了他的唇。
她是意外热烈地表达对他的思念,似乎是把他吓到了,竟然没有得到回应。
“圣人不想我么?”她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不矜持,脸一下红得厉害,过了片刻便分开了,“可我很想您,有些失礼了。”
“想自然是想的,”圣上自然也很感震惊,却没有松开她,而是牢牢环抱,无奈侧头道:“宇文郎君不背过身去么?”
杨徽音抬头只看得见他,身后随着的以为是个改了衣服的内侍,一时没有心思留意到他的脸,不觉大窘,紧紧攥住圣上身前,不好抬头。
宇文冕随天子出游也不是一次两次,虽然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尴尬,但回过神来依旧镇定自若,得到皇帝的命令,应了一声是,将身子背了过去。
圣上瞧她紧张,反而笑了出来,轻声揶揄:“后悔叫你来了,再走远些。”
“顺便知会一声随国公,暂且不必过来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