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流人们都聚精会神在手中的干粮或是长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撑着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随手扯来的阔叶裹住干硬的馒头,悄悄走向队伍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
孤零零的马车和流人远远隔开,停在空荡荡的荒野,顶上积着一层洁白的雪霁。
荔知停在马车前,曲起手指轻轻敲击车壁。
马车里没有传来回响,帘子也一动不动。
光明像是被什么驱赶,缓缓从荔知身上褪去。
虚弱的太阳仍横在山岭之巅,强势的阴影却已经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云雾横亘在被绿灰山峦割裂的苍穹,晦暗不明的光线散在由梅竹松纹锦帘作屏障的锦帘上,那些用金线、银线以及淡粉、草绿、石蓝、浅蓝、雪青等色丝线精心挖花盘织的花叶,在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败的颓气。
一只秀丽修长的手在这时探出帘子。色泽略微苍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苍白的五指拦在笔直的翠竹上,将锦帘往一旁缓缓拂去。骤起的寒风扬起地上的落雪,雪雾背后现出一张像是月中诞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倾泻,雪片飞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泽。
“……荔姑娘。”
少年低哑的声音像是沿着屋檐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会消散在寒气中。
荔知将握了一路的馒头递了出去,比平时略微高扬的语气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点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复。”她盈盈一笑,脸上的黄土也遮盖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没有看她手中的馒头。
“……你也不多,留着自己吃罢。”说到这里,少年半掩着面咳了起来。尽管偏着头,荔知仍能看见他眉间紧皱的病痛。
谢兰胥,废太子遗孤。
根据荔知多日的接触,如传言一般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若是太子没有被废,像荔知这样的庶女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过了。”荔知撒了个小谎。
她将阔叶包裹的干粮轻轻放在马车上,笑着行了一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中间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道谢。
荔知走了一段,回头重新看向马车。
梅兰竹的锦帘再次放了下来,齑雪纷飞,孤零零的马车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到鸣月塔。
几乎是所有人。
他们说,若不是谢兰胥生来便缠绵病榻,皇帝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成为谋逆案后唯一活下来的太子血脉。
太子谋逆,牵连了一干大臣,首当其冲的便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荔乔年。
荔家四百余口人,处死的处死,发配的发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围绕在荔家周围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间如猢狲散,唯恐受到丝毫牵连。
除了年过耳顺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过一劫,荔家还活着的都在这里——不过余十几口罢了。
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荔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恨谢兰胥恨到牙痒。
因为没有掉准矛头共同对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备受排挤。
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不恨一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荔知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她回到自己先前休息的地方,流人们已经解决完分量可怜的干粮,又变成熟悉的行尸走肉,各自蜷缩着身体发呆,神色或悲苦或麻木。
荔家人也不例外,他们在寒风下蜷缩成一个圆圈,享用中间位置的是荔家主母王氏和家中唯一的嫡子荔惠直。
荔惠直见到去而复返的荔知,冻得干裂的小脸上绽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刚想对她说些什么,搂着他的王氏一用力,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荔知习惯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孤立,坐下后趁王氏没注意,对荔惠挑了挑眉毛,后者被她逗笑,露出流放路上难得一见的童真笑脸。
山谷中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莹白,幽哀的明月跃上山巅,那温柔的光辉,让无法入眠的荔知看得入神。
刺骨的夜风吹过大地时,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荔知下意识想要找随时携带的手帕,却发现手帕不在身上。她不死心地又找了找,发现手帕极有可能被她遗落在了往返马车的路上。
流放路上的所有东西都很珍贵,手帕当然有也仅有一块。
虽然掉落的手帕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占为己有,荔知还是站了起来,决定沿着傍晚走过的路找上一找。
监守在附近的衙役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六到八个衙役,一头一尾,一左一右地把流放队伍围了起来,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活动,无论是斗殴还是哭丧,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通常都不会遭到阻拦。
荔知一边走向队伍最后的马车,一边借着月光仔细查看路过的石头背后和土地裂缝。
疲惫不堪的流人一动不动,任她像死物那般跨过绕走。
幸运的是,荔知在半路上就找到了手帕,落在几块石头缝中,没有被贪婪的流人看见。
她蹲下身捡起手帕,抖落上面的碎石子和尘埃,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胸口。
夜风吹过,林间簌簌,荔知不由抬头,看见皎洁的月光平移,夜色和月色交换场地。视线的最前方,刚刚还藏匿在昏暗夜色中的马车现出身形,卷起的梅兰竹锦帘吸引了荔知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了身,将视野尽头的马车尽收眼底。
冷月皎皎,一地清霜。
少年丰姿秀逸,肤色玉曜,面无表情地看几只野狗打架。
犬齿撕咬间,正是她刚送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