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模样,绿漪阁连杯像样的茶都拿不出来。
“不必了。”高善说,“既然采女无事,奴婢也该走了。”
“高公公稍等——”
石映月掩嘴咳嗽不止,快步返回屋中拿出一物。
她走出屋门,将那一包东西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
熟悉的草药气息迎面扑来,他看着手中那一包膏药,沉默了片刻。
那些为了写字作画而手筋疼痛,无法屈伸的日子,早已离他而去了。
但他并未直说。
他只是问了一个突然涌至心头的问题。
“你后悔入宫吗?”
那毛桃有短暂的一愣,然后说:“没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石映月咳了两声,脸上浮出一抹病态的潮红,或许是生病的原因,她的一双眼睛比平常更加湿润明亮。
“……至少从未对你说谎。”她说。
他手里的膏药变得越来越沉。
“这是奴婢的荣幸。奴婢先行告退。”
他行了一礼,故意连用两个奴婢。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为了刺激毛桃,还是为了警告自己。
他转过身,往院外走去。
石映月罕见从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就像在自言自语,并未要特意说给谁听。
“能够再见到我想见的人,”她说,“我从未后悔。”
高善脚下一顿,然后加快脚步离开了这里。
他是个阉人,难道她不知道吗?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天深夜,他第一次在脱下衣物后直视自己的创口。
那丑陋的伤疤。
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
即便再爱干净的太监,身上也总是有一股异味。那是因为他们连小便都无法控制。激动时,恐惧时,奔跑时。他们与尿液为伴。
即便水面上映出的面容依然俊逸,但他知道,别人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遭受了一个男人所能遭受的最大的耻辱。
这些年,不乏因为他过去的美名和依然俊逸的容颜而想要与他结成对食的宫女,也有那么几个寂寞难耐不怕死的后妃向他献媚,但他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母亲和两个姐姐死后,他以为孤身一人的他,这辈子都不会因谁而动摇。
第二日,高善在服侍皇帝的时候,状若无意地提起石采女落水这件事。
他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激起皇帝对此事的关注。
“娘娘们争奇斗艳不过是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这原本出于好意,但若因此坏了宫风,奴婢担心有前朝之人混入其中,混水摸鱼要对陛下不利……”
谢慎从果然大怒,命他全权调查此事,查清是谁在谋害石采女,败坏后宫之风。
即便是朝中官员见了他在诏狱中的那些手段,也要两股战战,更不用提整日困居后院的女子。当日在场的嫔妃在他审问时不敢有所隐瞒,没费什么功夫,他就找到了推石映月落水的人。
犯事之人是和石映月同一期入宫的秀女,她跟风排挤石映月,比谁都积极。
谢慎从对此女并无情谊,听闻名字后,便困倦地摆了摆手,示意随他处置。
高善按照宫规,赏了她一尺白绫。
欺凌石采女的后宫游戏随着此女的死亡,渐渐停息了。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他在偶然一日路过绿漪阁时,路过刚从外边回来的石映月,看时间和装束,应当是后宫嫔妃去椒房殿请安。
“高善……”
石映月的声音让已经擦身而过的高善停下了脚步。
只停了那么片刻。
片刻之后,他下定决心,继续朝前走了出去。
石映月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空气之中,夹杂着她所熟悉的药膏气味。
“采女?”绿漪阁里,留守的文丽一脸奇怪地探出头来,“采女怎么还不进来?”
石映月低头掩饰脸上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入院内。
“真奇怪,那内务府的管事好像换人了。新来的这个管事特别好,要什么给什么,还叫奴婢不要客气,今后需要什么都可以找他。”文丽一边收拾着院中刚领回来的份例,一边狐疑地说道。
“这难道还不好吗?”石映月笑着说。
“好是好……就是担心是不是又是新的陷害……”文丽嘟囔道。
“放心吧,不是的。”
石映月笑着坐回床上,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
文丽看着一脸快活,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是后宫里唯一一个没有被召幸的后妃的主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凭主子的样貌和才情,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有给皇上送出荷包的机会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跟着这样的一个主子,不用搅进后宫那一滩浑水里,对做奴婢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