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桥, 送小姐回府。”
秦湫收回手,冷冷淡淡的。
“是。”西桥匆匆忙忙赶过来,扭头对小猫儿说, “小姐,咱们先回吧, 夜里凉, 别冻着您。”
“才不要——”小猫儿端着陶碗, 绕到秦湫身边晃悠,秦湫却不再理她,小猫儿又生气,“你能在外面待着,我便不能么。”
“我就是不回去。”
胡搅蛮缠的东西。
秦湫微掀眼帘看了秦晚妆一眼,愈发觉得自己养出个混账玩意儿, 语气轻缓:“你在此处待着有什么用处, 你除了惹麻烦, 可还有什么旁的本领?”
他把木勺递给西桥,取了锦帕慢条斯理擦拭手指,拎着小猫儿走到一边,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猫儿的额头,他眸光清清冷冷的:“你瞧, 我不许你出府,你又不听话。”
秦晚妆小嘴一瘪,委委屈屈的:“我可听话了,你别诬陷我, 我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姑娘了。”
“我在家里待了三天才出来呢, 若是旁的人, 才不会理你的吩咐呢。”小猫儿觉得阿兄是个很不讲理的大人, 她多给面子呀。
“我、我也不会惹麻烦的,我这样聪明,自然有天大的本领,你就是小人之心,喜欢看轻我。”小猫儿不高兴。
秦湫淡淡嗯了声,揉了揉她的长发,不欲同她争辩,看着日头一点点沉下去,轻拈指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姑娘,你也去分粥吧,叫为兄瞧瞧,你有多大的本领。”
小猫儿于是兴冲冲地去分粥。
鹤声安安静静跟着小猫儿,瞧着她端着粥碗窜来窜去,洒金水绿裙摆在水沟里拖来拖去,已逐渐瞧不出原来干净的样子。
小猫儿也变得脏兮兮,眸子却始终晶晶亮亮。
秦晚妆很少见到比自己还小的人,因而对林满那只小老鼠一样的弟弟很好奇,端着白粥坐到他身边,戳戳那小孩儿的胳膊。
小孩儿很害羞,耳尖红红的,怯生生地接过秦晚妆递给他的白粥,乖巧道:“谢谢姐姐。”
!!!
秦晚妆眼睛又亮了几分。
软软的小爪子挠挠鹤声的掌心,秦晚妆似乎很得意,漂亮的眸子如果能说话,这时一定在说:他又叫我姐姐呀。
小猫儿很高兴,眉眼弯弯的,不知道从哪儿抓出一小袋果脯,这是方才从秦湫那儿顺来的,小猫儿不爱喝药,因而秦湫总随身带着些甜滋滋的果脯哄她。
秦晚妆给他分了一半,悄悄转过身,同鹤声轻声说:“漂亮哥哥,我也是大人啦。”
嘿嘿。
小猫儿的眸子水汪汪的,似乎藏着春风草野,带着万物勃发的生机,她瞧起来实在很开心。
鹤声茫然地眨眨眼前,轻轻嗯了声。
鹤声其实不大明白这些流民有什么救的必要。
灾难最能滋长罪恶,流亡路里的腌臜事他一件件都经历遍了。
他知道原本良善的人逃命时会出卖儿女;原本的侠义之士会向同伴拔刀,只为了争一块沾了灰的烧饼;懦弱的人哭哭啼啼,等着贵人们怜悯,转身又抢走孩子讨来的吃食。
他的目光轻轻垂落在地上,街巷杂乱肮脏,污水四溢,黑漆漆的老鼠缩在洞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无声窥视着粥铺,空气里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那么脏。
他想。
这只被精心供奉在明净高台上,拿天上烟云供养的小猫儿,为什么会无所顾忌地走进来呢。
这是连他都厌恶的地方。
即使他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在望不见光的深渊里,苟延残喘地活。
他不禁想。
曾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秦晚妆见着他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是很遥远的事了。
上一世,也是在这样脏乱的街巷,天上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他坐在巷子尽头幽深的角落里,躲在装满臭鱼烂虾的箩筐堆后面,伤口处汩汩向外流着鲜血,殷红的血打在水坑里,溅起水花。
雨水顺着长发滑落下来。
鹤声阖着眼,倚着生满青苔的老墙,缓慢喘息,每呼吸一次,后背都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感,尖锐的长刀划上脊背,若非他避开要害,这时躺在这儿的就是一具尸体。
他连续躲了十多日,他太累了。
他觉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不明白小六为什么如此厌恶他,恨不得让他去死,他在东宫时,曾经也尽力想做一个合格的长兄;他不明白贵妃娘娘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杀他,他曾经分明视她如亲母;他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默认贵妃一党刺杀他,甚至还愿意派出自己的亲信协助这些刺客,他先前竟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自己是父皇最宠爱的太子。
鹤声靠着墙,眼前昏暗,耳边响起劈里啪啦的吵闹,一只手恶狠狠抄起他身边的包袱,衣衫褴褛的男人眯着眼睛,仔细清点包袱里的银两。
那是他全身上下仅剩的银两。
男人似乎对里面的银子并不满意,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晦气。”
男人似乎还有别的同伴,那人犹豫道:“咱们把银子都拿走,他会不会饿死啊?”
“死了就死了,本来就是贱命。”男人的语气满不在乎。
“死了刚好,省的麻烦。”
飘忽的声音落在耳边,鹤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雨水顺着眉眼滴落下来,带着血腥气,落到唇边。
他想。
算了吧,既然没有人想让他活下去,那他就去死吧。
活着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