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 雕花灯笼晃晃荡荡,在阒寂长夜里散发出微弱的暖光,恍然若密林间升起的青幽萤火, 星星点点,参差错落。
西园本是个十分朴素的院子, 太子爷也偏爱晦暗而非暖色。
然而自打秦小姐日日往这儿跑之后, 西园便挂满了精致的雕花灯笼, 许多灯笼还是太子爷亲自编的,为的就是讨秦家小姐欢心,让秦家小姐多来西园瞧一瞧。
那时,少年人倚墙坐在廊下,手里拿着竹篾,眉目中偶尔流过的温柔是十三从不曾见过的瑰丽色彩。
多少个日子里, 十三隐匿在暗处, 心里陡然生出些无畏的妄念, 少年人温柔的眸光就像火星子,点燃她心里荒芜阒寂的旷野,燎起熊熊燃烧的野望。
太子爷并非无情,他也会动心,也能如旁的青涩少年一样, 为心上人的欢喜而欢喜,为心上人的烦恼而忧心,拼尽全力只为换得心上人展颜一笑。
日后,太子爷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而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自然也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
十三想起宫里的贵妃娘娘, 姝色无双, 受尽恩宠,宫里摆着的都是域外上贡的奇珍异宝,她什么都无需做,就能享受天下数万万百姓的供奉,稍微给个眼神,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为她赴死。
十三想成为那样的人。
总有人要往上爬的,为何不能是她呢。
十三垂眸,莞尔一笑。
打小她就知道,自个儿生得极美,美貌的女子最好命,她从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勾栏院里,一路爬到天子脚下,成了东宫里当差的女使。
再后来,她被外放出宫,使尽手段勾搭上了天一卫,这会儿才能到太子身边伺候。
这张脸非但给她带来了荣华富贵,还把她带到了曾经只在梦里到过的地方,往后定然也还能为她带来更多,十三坚信这一点。
“十三?”柔柔缓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十三回过神,对着红拂低声央求道:“红拂姐姐,就让我去伺候秦小姐吧,殿下先前对我发了怒,我想将功补过。”
“红拂姐姐,我定然会好好伺候秦小姐的。”十三瞧着红拂,说着说着要落下泪来,“我不想离开,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谋了这份差事,若是我被赶出去了,定然多的是小人来排挤我。”
她握着红拂的手,哽咽:“红拂姐姐,我先前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没了殿下庇佑,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殿下吩咐让我去……”红拂有些为难,“咱们如何能违逆殿下的吩咐。”
“红拂姐姐——”
“红拂姐姐只消说您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西园只你我两个女子,殿下定然能宽宥,姐姐,且让我去吧。”
十三生得好,年龄也不大,红拂对她历来心软,叹口气:“你切记谨言慎行,别再惹了殿下不悦。”
十三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红拂姐姐。”
十三端着干净衣裳,往正屋走,她穿得很谨慎,浑身素净,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无。
她早摸清了这些贵人小姐们的心思,京师有许多高高在上的姑娘们大多爱拿绿叶称红花,挑些容貌并不出众的婢女放在身边,以此来衬托她们的娇艳。
曾经她在越庆侯府里伺候时,因着这张绝色的容貌吃了不少亏,有个小姐瞧见她很不悦,还让她站在院子里,拿猫儿爪子去抓花她的脸。
十三想起往事,莞尔一笑。
但是不妨碍,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儿们大多没见过外面的风雨,好糊弄得很。
后来,她使了些手段,让越庆侯深深迷上了他那商女出身的姨娘,越庆侯险些宠妾灭妻,那位小姐日后的生活大抵很不顺心。
她虽出身卑贱,但她想得到的,必然都能使法子得到,从前是这样,日后也定然如此。
野心就像疯长的枝桠,在月光下飞快抽条,慢慢长成参天的乔木,然后火星子一点,“哗啦——”烧起熊熊的大火,浓烟滚滚。
她得取代秦家小姐,彻彻底底地攀上太子爷。
十三敛眉,唇角勾起温温柔柔的笑,再抬头,又现出那双标准的、满目深情的漂亮瞳孔。
皓月皎皎,星河长明。
十三走到廊下,透过窗上的油纸,依稀可瞧见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年人乌发高束,屈膝半跪在软榻边,抬头瞧着软榻上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伸出小手,放在少年人的眉眼上轻轻挠了挠,很快被少年人制止了。
她于是不开心地仰倒下来,把自己卷在锦被里,半晌又滚了滚,滚到她的漂亮哥哥身边。
“我好困呀——”
“你当真不能同我睡觉吗,漂亮哥哥。”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出来,似乎有些求而不得的小委屈,尾音拉长,像春日里的青梅酒一样,酸酸甜甜的。
十三端着梨木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娥眉蹙起,咬了咬唇瓣,眸底划过一丝幽光。
这女子竟然比她一个勾栏瓦肆里出来的还会撒娇,哪儿有半分世家贵女的模样,莫非她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刻意想攀着殿下?
好有心机的姑娘,是个对手。
“往往——”
“往往,不要闹。”
少年人温温凉凉的嗓音略显青涩稚拙,随后屋里响起瓷瓶翻倒的声音,木门被推开,鹤声长发散乱,步履踉跄,莹莹灯光下,少年人的耳垂泛起淡淡的绯色。
他站在门口,扶着梁柱,阖上眼,剧烈的心跳才慢慢舒缓下来,他有些不敢看里面的小姑娘,嗓音略显紧张:“往往,你乖一些,我叫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软榻上的小猫儿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巴巴看着他把门关上,又卷啊卷,披着锦被把自己卷到角落里,打了个哈欠。
漂亮哥哥,奇奇怪怪。
少年人倚着梁柱,素白长衣垂坠而下,他垂眸,慢慢调整着呼吸,目光扫过廊下,瞧见雕花灯笼下站着的姝色女子,有些不虞,放低了声音,眉目疏冷:“你为何还在此处?”
“殿下容禀。”十三扑通一声,嗓音宛转娇媚,楚楚可怜,“红拂姐姐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才让奴来替她,万望殿下宽宥。”
“只此一次。”
鹤声有些厌烦,眉眼间也染了冷戾:“进去之后仔细给往往换衣裳,若是让孤知道你同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孤割了你的舌头。”
“滚进去。”
鹤声冷眼瞧她。
“奴不敢。”
十三垂首,双眸含泪,端着梨木托盘,颤颤巍巍的,抬头看鹤声时,才发现少年人已然阖上了眼,心里有些失望,收了泣声,慢慢推门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