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晴空如洗。
些许晶莹的露珠沾了马尾,黧黑马匹浑身抖擞,打了个响鼻, 甩出些湿漉漉的水珠,又慢悠悠甩起尾巴, 懒洋洋的。
秦湫方掀开马车车帘, 便瞧见车内躺了只睡得斜斜歪歪的小猫儿。
这小混账似乎是醒的太早, 并不适应,这会儿又躺在绒白的毯子上,四仰八叉,小口小口均匀呼吸,乖乖巧巧,睡得十分安详。
“东家?”
西桥疑惑的声音落在身后, 他见秦湫久久不动, 有些诧异。
秦湫轻轻嗯了一声, 拂袖,走进马车里,将帘子放下,淡声道:“走罢。”
他并不管绒白毯子上躺着的小猫儿,任由她呼噜呼噜睡回笼觉。
小孩儿本就懒散, 往日带她读书时,千哄万哄才能把她骗起来,如今为了去商行挑新货,倒是一大早就钻到马车里, 勤快得不成样子。
车马颠簸。
车厢晃一晃, 这小猫儿就滚一滚。
“哎呀——”
清清亮亮的声音。
秦晚妆睡得迷迷糊糊的, 乍然磕上车厢木壁, 莹白的额头泛起微微的红晕。
她睡眼惺忪,慢吞吞从毯子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小哈欠。
小猫儿意识尚不清醒,瞧见自己醒来的地方不是自己的院子,就不动了,安安静静坐好,等着人来捡她。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
噫?
迷迷糊糊的小猫儿有些奇怪,仰头,正瞧见车内坐着的青年人。
意识乍然清明。
晨时的微凉薄风掀起车帘。
青年人着素衣,眸光清寒,月白绉纱长袍垂曳于地,边角褶皱颇多。
小猫儿想起方才做梦扯的长绒线,有些心虚,情不自禁往旁边挪了挪。
秦长公子的面色愈发清冷。
他正垂眸,对上小猫儿湿漉漉的漂亮瞳孔,哂笑,修长的指节搭在账簿尾页,流着昼光。
“睡得可安好。”他轻笑。
“好呀好呀。”
小猫儿点了点小脑袋,声音软绵绵的,十分乖巧:“往往给阿兄问安,阿兄晨安。”
“晨安。”
他轻轻颔首,温声回应小猫儿。
眸光却淡薄。
显然,秦长公子对小猫儿躺在毯子上的行为颇不满。
他将账簿卷一卷,单手执尾端,用卷起的账簿,把悄悄往远处溜的小混账勾过来。
“坐好。”
他眉目疏冷,淡道:“你倒是很有出息,何处都能躺一躺。”
哎呀,不是责怪她扯衣裳的事。
那她就没有错嘛。
“哼——”
秦小猫儿不开心,轻轻哼哼两声,她扯扯秦湫的袖摆,试图跟秦湫讲道理:“阿兄,我先前不曾躺在地上睡觉呢。”
“你若早些来,便能瞧见我乖乖坐好的模样,可是你来得这样晚,我都睡着啦。”
“我睡着了,就掉下去啦。”
她比划两下,指指木板上铺着的毯子。
少顷,小猫儿总结陈词:“阿兄,你该来得早一些呀。”
“倒是湫的不是。”秦湫淡道。
“自然自然。”
秦小猫儿重重点了点小脑袋,十分大度,摆摆手道:“阿兄,不妨碍的,我原谅你啦。”
谁让她听话又乖巧呢。
嘿嘿。
秦湫懒得理她。
秦往往乖乖等了会儿,发觉阿兄也没有真的责怪她的意思,便不再管阿兄。
她低下小脑袋,拿出自己千挑万选选出的布袋,扯开看看空空荡荡的样子,又将布袋抱在怀里,小腿一晃一晃的,十分活泼。
阿兄很厉害呢,他的商行里有许多新奇花样呢,她得好好挑一挑,赶回去送给漂亮哥哥。
虽说漂亮哥哥先是东宫太子,身份尊贵,后又沦落成了乐师,可是归根到底,漂亮哥哥只是她的漂亮哥哥呀。
她这样有担当的小姑娘,自然要把漂亮哥哥养好呢。
唔——
漂亮□□后还要嫁给她。
秦晚妆想着想着,愈发开心,她眸光亮闪闪,耳尖红红,一抖一抖的。
马车停在西街,小猫儿连忙蹿下去:“阿兄,我走啦。”
“你不要跟着我呀。”
她又添了一句。
秦湫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倏尔发觉这混账并没有让稻玉跟着,哑然半晌,吩咐道:“西桥,去看着她。”
“是。”
西桥应声。
“掌柜的,今日本家小姐要来啊。”
蓝衣小厮跑到柜台后,擦了擦柜台上的灰,抹布一甩,凑过来问老掌柜。
“您说,本家小姐长得好看吗,我听西桥公子说,咱们小姐生得跟小神仙一样,真的假的?”他有些好奇。
“长得再漂亮也跟你没关系。”
老掌柜站在柜台后,微微拨弄两下算盘,抬眼瞧一瞧铺子门口,冷哼一声,低声道:“离本家来的远点儿,那些姓秦的,除了东家,没一个好东西。”
自打昨日夜里,他知道本家小姐要亲自来商行,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惊又气,一宿没睡。
几年前,他也曾为京师秦家那几位公子小姐引过路。
他的一只眼,便是伺候三公子时偶有疏漏,将浓茶泼到地上,惹了三公子生厌,被他随手抄起的簪子戳瞎的。
后来,仰赖东家仁善,不嫌弃他是个老残废,对他百般致歉,还给他置了宅子田地,让他一辈子能活在商行的庇佑下,才不至于晚景凄凉。
即便如此,老掌柜午夜梦回,总能想起秦家那几位小姐公子高高在上的倨傲目光,那种抄起簪子就敢杀人的心狠手辣。
或许,在那些贵人们眼里,他就是个可以随意打杀的物件儿。
但他却没法把自个儿当成贵人们的物件儿,每每想起往事,心里愈发寒凉,久久没有知觉的右眼又隐隐作痛。
他又听说那些人不待见东家,啐。
用着东家的银子,还有脸斥责东家离经叛道。
——下贱的东西。
后来,得知东家跟京师本家决裂,老掌柜高兴得连灌三壶酒,半夜强拉着秦长公子爬上房梁诉忠心,酒醒后方觉不妥,得亏东家仁善不嫌弃。
原以为这辈子都和那些狗杂碎没牵连了,却不曾想,竟然还有小姐会来商行,还得了东家的准允。
老掌柜虽不至于去为难小姐,却也只打算草草敷衍,他低声问:“是哪个小姐。”
他记得秦家有两个小姐。
一个总是高高在上,扬着下巴看人,所有人都是她的看门狗儿一样;另一个成日哭得梨花带雨,遇见点响动就往东家怀里扑,娇娇弱弱的,背地里却能拿滚茶烫下人的手背。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虽不知东家为何会准允这种人再进商行,却想着要找机会提醒东家两句,那些人只想扒在东家身上吸血罢了。
蓝衣小厮听见掌柜的问题,却茫然:“本家只有一个小姐啊,东家还有别的小妹妹吗?”
掌柜这才想起,小厮今年才来,不知道东家跟京师相府的恩怨。
他不知东家挑了哪一位小姐带在身边养着,但无论是哪个,他都十分厌恶,老掌柜只盼着东家不要过分在意血脉情分,早早跟京师那些吸血的虫豸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