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王承恩说,六部尚书带着文官们跪了养心殿外,跪了一地,不肯走。
朱由检点头,说知道了,给送饭,别饿着。
明朝的文官卖直以取忠,硬刚皇帝是常有的事情,如嘉靖时期,因为皇考之争,嘉靖皇帝一次就庭杖打死官员几十人,依然不能阻止文官死谏。
文官死谏在历朝是有传统的,也起到过积极作用,可是明朝的文官死谏已经异化到不可理喻的地步,皇帝不听我的,就是昏君,我什么都不做也要死磕到底,以此取得天下清流的美名,一旦取得,高官厚禄就唾手可得。
文官们跪了三天,并且拒绝皇帝提供的食物,也就是说,他们集体绝食了。
朱由检来到古代,第一次见了文官的凶残,他自己也是三日寝食难安,也不单是文官,朝廷的勋贵,自己当信王时候的潜邸旧臣,甚至自己嫂子,天启皇帝的皇后张氏都来劝说。
皇帝也并不是可以任意妄为了。
更何况,王承恩带来了压垮朱由检的最后一根稻草,“来宗道,自杀了。”
朱由检大惊,带人赶到来宗道的家里,此时来宗道已经奄奄一息,朱由检想到这个一年多来,来宗道力挺自己登基,操劳半生的老人,不禁悲从中来,如果不是我,或许他能安享晚年的吧。不住泪如雨下。
“陛下节哀。”王承恩劝说。
来宗道已经到了生命最后时刻,握着朱由检的手,张嘴,迟迟不语。
朱由检似乎想到了什么,屏退众人。
来宗道挣扎的起身,握着朱由检的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陛下……”随即倒下,咽了气。
“老夫子……”朱由检失控呼喊,可是再也没有回应。
众人纷纷进屋,来家亲属呼天抢地,场景让人悲伤。
朱由检握住来宗道的儿子来咨诹的手,道:“你父亲一生忠心为国,兢兢业业,没想到却因朕而死,朕愧对你父。”
“君辱臣死,臣父为君而死,是臣家族的荣耀。”来咨诹泪如雨下,连连叩头。
朱由检擦了擦泪水,下旨,道:“来宗道,老成为国,忠心耿耿,加太师衔,配享太庙。夫人黄氏加封一品夫人,其子晋一级,入翰林院。”
“老奴遵旨。”
“叩谢陛下。”
回宫的路上,朱由检开始明白,跟文官打交道,不是像后世小说里说的做个暴君,会杀人就行了。因为朝廷需要运转,事情需要处理,天下需要这些文官去维系。他们信奉儒学,信奉奉献,忠诚于心中的信念,虽然的确存在投机之徒,可是大部分还是忠心可用的。
“得给他们找些事情做。”
半夜,寝宫中,朱由检从怀中取出来宗道临终奏折,缓缓打开,阅读。
“陛下,臣本是胆小怕事的人,蒙皇帝信任,委任首辅,托付国事,知遇之恩,衔草难报。奈何大明朝堂积弊日久,阉党虽罢,然党争未息,国家危若累卵,危亡只在朝夕。
然幸天赐陛下于大明,陛下青春年少,聪明睿智,虽有乖张,然大智明晰。故臣临终进言,以报陛下。
当今大明,积重难返,然弊端之终在于党争,党争之首在于东林。东林党徒,貌似忠良,实怀奸恶。彼以东南财阀为根基,以同乡同年座师为纽带,相互勾连,党同伐异,不以国家为重,惟以谋官谋身谋利为本,故先帝宁用忠贤而不用东林,盖因此也。
臣虽不参与党争,却因身居中枢,得两代陛下信任,被东林党徒以阉党视之,想要除掉老臣九矣。纵无此次朝争,臣也无法久立中枢,盖因无党徒也。
此次朝争,虽表面起于陛下宠幸妃嫔,耽误朝政,专宠于臣而起,实则是先帝驾崩后,东林党清除异己,入主内阁之谋划之延续。背后操纵者,便是陛下恩师韩爌。
臣如此说,非要陛下为臣报仇,而是希望告诉陛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帝王者当胸怀天下,王霸并用,不分党派,不分亲疏,唯才是举,兼收并用,相互制衡,方可无忧。
臣当远行,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臣来宗道绝笔。”
看完,朱由检被刷新了三观,不由感慨一句,操蛋的大明!
天启七年,这场因朱由检专宠李嫔,半个月不上朝而引发的朝争,内阁首辅来宗道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朱由检终究是屈服了,不仅认真的作了检讨,还对带头闹事的几个文官进行赏赐,表扬其忠勇可嘉。以东林党为核心的文官集团终于平息了怒火,一副居高临下,孺子可教的样子。
但来宗道的死并不能代表党争的结束,而恰恰是崇祯朝党争的开始,让朱由检头疼不已,他开始深刻感受到绝望和无力。
明朝的文官集团的具有对其他势力党同伐异,内部又党争不断的特点。朱由检每次与他们争论,又争不过他们,他们动辄引经据典,歪理邪说,说的自己理屈词穷。让朱由检头疼不已。
“主子,您已经好几日没睡个囫囵觉了,你可得保重龙体呀!”王承恩看着朱由检略显蜡黄的脸,心疼不已。
“这帮狗东西,非逼着朕撤了各地太监监军、监矿,好胡作非为。还说什么太监多有不法?那不是太监的就都合法了?”
“主子莫生气,也是当初先帝的时候,魏忠贤闹得太厉害,把文官都给得罪了,加上有些太监出京后,虽说忠诚,却也有奸佞,不法的事情也是有的。”
“可如今都撤了,朕没有了耳目,他们在地方,还不得反了天?”
“兵法说,小敌之坚,大敌之擒。该示认怂的咱们就得认怂,正所谓光棍不吃眼前亏呀!”
朱由检闻言,想了想,道:“话糙理不糙。”
王承恩又小心说道:“既然太监不能出京监督,可是监督、耳目也是必须的,陛下何不借力打力,再培植一些势力,这样相互制约——”
“怎么个借力打力?怎么个培植势力。”
“这朝廷中,除了太监外,还有勋贵、宗亲、文臣、武将,让他们相互任职,互相制约,不就——”
朱由检一想,随机哈哈哈笑起来,道:“你个老东西,肚子里有点货呀!”
“陛下谬赞,这不过是太祖爷当年的法子,奴才借用罢了。洪武年间,太祖爷委任徐达大将军为左丞相,让他位列文官之首李善长之上,以震慑文官,又委任刘伯温为左都御史,监管武将,如此文武相继,朝廷也谁也不敢造次。”
“太祖爷天纵英才,朕是比不了的。”朱由检不由感慨。
午饭之后,朱由检召见了大学士,韩爌、楊景辰、周道登、錢龍錫、李標、劉鴻訓六人。
养心殿,召见东林党的主力,这是示弱。
朱由检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们都是朕的心腹股肱之臣,不要多礼。”
“来人呀,给各位大人都上碗梨汤。”
御膳房效率是高的,一会的功夫,就送来,朱由检接过一碗,一品,微甜不腻,一股清香,略撒枸杞,“味道不错,各位请了。”
“谢陛下。”五个大学士喝汤是斯文得紧,都听不到声音。
“咳咳。”见众人喝完,朱由检装作一副和善的语气,说道:“前些时候,跟大臣们闹了不愉快,朕有过错,可有些人也着实不讲道理,虽说直谏是文官风骨,可君君臣臣的道理也不顾了,一味逼迫,恐也不是为臣之道吧。”
五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
“杨卿,你是礼部侍郎,这朝堂礼仪要严守,都不守礼,还叫什么圣贤子弟?”
杨景辰见点自己了,赶紧赔笑,道:“陛下英明。臣一定督促。”
“也别督促了,你给我参照唐宋制度,重新编制朝堂礼仪,要严谨,特别是对于朝堂哄闹,当面刺君,都要有明确惩治举措。该降级的降级,该外放的外放。”
大学士周道登闻言,开口道:“陛下,这朝臣进谏,也是出于公心,言语冲动也是常有,如果因此处罚,恐不利于畅通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