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感激似乎让陈念东无所适从:“我没有那么伟大,你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你自己。”
韩晨也没有继续把自己的人生成就推到他头上,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你在做的事情可能会改变某些孩子的一生,所以不要苛责自己做一个完美的人。”
冯诺一悄悄瞥了眼郑墨阳,对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纹,似乎刚才那番话对他没有任何感触。
也是,按照郑老板的思路,慈善本来就应该体系化、程序化,个人单打独斗地做慈善是不值得提倡的。
房间里的沉默有点难捱,冯诺一战略性地咳嗽一声,挑出刚才那番话里值得再夸一夸的细节:“陈校长从大学开始就支教了啊。”
“嗯,”今天被夸奖的过于频繁,陈念东控制自己不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老家在内蒙的一个小镇上,虽然教育改变人生这句话有点老套,但在我身上是确确实实发生的。我父母去世的很早,我是跟着哥嫂长大的,小时候过得很辛苦。好在最后考的不错,出成绩的那天我还在放牛,听到消息之后在地上坐了很久,那两头牛好像有灵性似的绕着我转圈。”
“哦!”冯诺一突兀地喊了一声,其他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我也教过?”陈念东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忘性这么大?”
“不是,”冯诺一察觉到自己过于激动,抬手摸了摸头发掩饰尴尬,“我年初的时候在宝安村遇到一个女孩,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提到一个从农村考到京城的励志故事。我以为是自己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原来不是。大概是我之前读过你的报道,所以脑子里隐约有这个印象,然后写下来了。”
“当年那些记者好多都乱写的,”陈念东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有人还说我上了t大,其实并没有,我上的是首都的师范学院。”
“不管怎么说,”冯诺一激动地拍了拍郑墨阳,“故事是真的能变成现实的,不是吗?”
郑墨阳没有回答,捉住他乱动的手,塞进被子里。
两个客人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氛围中待太久,正打算起身告辞,冯诺一却突然叫住了韩晨:“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吗?”
韩晨看上去有些惊讶,但出于两人共患难的情谊,她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冯诺一开心地让她坐近一点,然后满含暗示地看着郑墨阳。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会儿,郑墨阳起身对陈念东做了个手势:“我正好想去县城里走一走,陈校长给我带带路吧。”
两位男士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出去了,好像真是去县里寻访一样。
等房门清脆地合上,韩晨把目光移回床上:“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就在你把那个人电晕之后,你说了一句话,我想了好久,没有明白什么意思,”他说,“我这个人呢,有弄不懂的事情就容易失眠,所以总想着要问问你。”
“什么?”韩晨略微蹙了蹙眉,然后又展开,似乎是想起来了,“‘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冯诺一点点头:“对,你当时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那怎么了?”
“就是觉得有点奇怪,”他说,“一般不是会骂他‘禽兽’、‘变|态’,咒他不得好死之类的,为什么会想到‘没做过女人’这件事呢?因为你是女性,所以觉得他不能共情?”
“我不是。”
冯诺一眨了几下眼,没有明白这三个字的意思:“什么?”
“我不是女人。”
像有惊雷从天灵盖一路劈下来,他觉得全身发木,大脑空白。也没想起来这样不礼貌,他仔细地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对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什么?”
“准确地说,我也不是男人,”韩晨看着他直愣愣的目光,进一步冲击他的世界观,“我是双性人。”
“你……”冯诺一张开嘴又合拢,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到头上,然后意识到这个动作毫无意义,又放了回去,好像是个出了故障的ai。做了半晌的默片搞笑动作,他才终于蹦出两个有意义的字眼:“谢谢。”
这回轮到对方傻眼了:“……什么?”
“你愿意把这么隐私的事情告诉我,很不容易,”他解释道,“所以谢谢。”
韩晨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反应,有些茫然无措:“不客气,毕竟你救了我。”
跟随这个具有摧毁性冲击力的信息,冯诺一明白了一些事情:“陈校长没有认出你,也是因为这个?”
韩晨疑惑地皱起眉,随即反应过来,略微苦笑了一下:“是的,我当时还是‘男生’。”
“天哪,”冯诺一喃喃自语,“虽然我知道这在生物学上是可能的,但我只在小说里见过这种设定。”
“现实里真的有,但完全不像小说里那么美好就是了。”
被子下的手局促地摩挲着床单:“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没什么,”韩晨的语气很轻松,听起来不像是强颜欢笑,“你听到之后能有这种反应,就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现在想来,一些事情就很明白了:为什么她不愿意向自己喜欢的人告白,为什么她说她在那个小山村里活不下去,为什么她会说“你就是没有做过女人”。
“准确来说,我是‘女性假两性畸形’,”她说,“我有卵|巢,可是也有男性特征。我们那里医疗条件比较差,也没有人发现有什么不对,我父母一直都把我当成男孩养着。直到有一次生病,要抽血查激素,才发现不对劲。”
对韩晨来说,那几天的记忆像个模糊的虚影,印象里只有母亲抱着头在医院廊下哭泣的样子。明明生的是个男孩,怎么长大就变成女的了呢?要是早知道这是个丫头片子,当初就再生一个了,这十几年都白养了啊。
医生的话模模糊糊的,大致意思就是她虽然有男性特征,但那只是女性特征的畸形病变,她并不能真正拥有男性的性|能力,所以还是按照女人的身份生活下去比较好。如果能早点发现治疗,也许能防止进一步男性化和骨骺提前闭合,但她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所以是不可能有生育能力的了。
“我从没见过我爸一口气抽那么多烟,”她说,“我当时觉得我的出生大概就是个错误。”
用男性的身份活了十几年,突然之间,她要重新开始,以另一种性别走完剩下的人生,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变化。
“我只想快点高考,走出这个地方,远离所有知道我过去的人,”她顿了顿,又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