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苏慕又买了一大包蜜子糖。
她身上的钱本就不多,刨去租房、日常开销、以及买谢依花掉的20两银子,已经所剩无几。
但想着谢依爱吃,她就多给他买点。
上辈子谢依跟着她吃了不少苦,最后还落得个服毒自尽的下场,苏慕心中隐生愧疚。
中毒而亡有多疼,苏慕最清楚不过了,她上辈子被人下了慢性毒药,等发现时已经药石无用,毒素扩散到了她的五脏六腑,内脏像被放在石臼里狠狠敲打凿碎成泥。粥喝不进去,续命的药也灌不进去,就那么行尸走肉般拖着,等待着死亡到来。
谢依服的毒药是□□,毒性烈极如同烈火硫酸烧灼腐蚀,他死时应该比她还疼吧。
苏慕不敢再回想谢依躺在她尸骨怀中,嘴角慢慢渗出鲜血的样子。
只是她不明白,谢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己的呢?
上辈子,苏慕碍于赘妻的身份,即使从人牙子手里买下谢依,也是让他做颜家一名打扫花园的普通下人。
后来谢依被其他下人骚扰,她出手帮了几次。或许是因为出于感激,谢依便常常来她的院中,陪她聊聊天说说话。
那时的苏慕只将谢依当做普通朋友,从来没有在他眼中发现过其他暧昧不明的情愫。
以至于当她的魂灵看见谢依服毒殉情时,她的脑中只有四个字,不可置信。
如果不是最后谢依拖着毒发剧痛的身体爬进了她的棺椁,再也不掩饰眼中泄露出来的缱绻深情,她甚至不会往男女之情的方向想,而只是会感念他为奴忠诚。
谢依对她的情,藏得太深。
可不管如何,谢依却是她上辈子唯一真心待她的人,殉情这般浓烈的感情,苏慕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口上仿佛被烫了一下。
苏慕攥紧了手里的蜜子糖袋,推开了门。
本以为会看见谢依熟悉的笑容,可她看见的却是院子内一对熟悉的主仆。
颜主君居高坐在主位之上,旁边立着贴身侍从,也是颜主君最得力的爪牙,凌华。
而她的谢依,规规矩矩的跪在颜主君的脚下,单薄的脊背压了下去。
“苏慕,你可算回来了。”颜主君眼中带着温和的浅笑,眼角笑纹堆积。
凌华也冲着苏慕恭恭敬敬的行礼。
苏慕视而不见,直接当着两人的面将谢依从地上提了起来,手里的蜜子糖塞在他的手里。
看着被塞进自己手里颗颗圆滚发出清脆碰撞声的蜜子糖,谢依神情诧异。
今天一早,苏慕前脚出门,这个老男人后脚就带人进来了。
二话不说便将他摁在地上跪下,美名其曰,站规矩。
‘站规矩’这次,谢依熟得很,李秀才夫郎就常常用这个词罚他。
在苏慕回来之前,他已经在地上跪了一个时辰了,直到苏慕回来。
他抬起眸,看向苏慕。
她的笑容中带着春夏江水溶溶漾漾的暖意,刹那间,驱散了他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跪了一个时辰的寒冷,甚至还有些灼热。
“回屋去,以后你谁也不用跪。”苏慕带着他进屋,让他坐在床上休息。
谢依听不听得懂没关系,重要的是说给颜主君听。
苏慕已经和颜霁月和离,苏慕和颜家也没有任何关系。
大清早的,跑到她的家里来,罚她的人,脸也太大了些。
但似乎谢依听懂了这句话,深绿的眼眸刹那间像被风荡了一下,眼底涌动。
即便看了谢依这双绿眸十年,如今苏慕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真美啊。
“好好休息吧。”她微笑着叮嘱,合上了门。
合上门的一刹那,苏慕眼底的笑意收敛:“主君今日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颜主君将刚才的一幕都看在眼里,苏慕跟那异族男子之间一定有暧昧关系,说不定她就是为了这个人,才一心和离。
颜主君心里有气,一介孤女,当年要不是他去道观上香回来遇见,她早就已经被冻死了。
他本来是不想管苏慕死活的,但道观的小女冠说,他一生冷漠算计,须积德行善才能善终,这才将苏慕带回了颜家。
做赘妻虽然丢面子,但她一介孤女,能攀上颜家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没想到她这么不知好歹,才入赘半个月就和离了,害得他之前打的算盘全盘落空。
颜主君气归气,但心里清楚,眼下必须要稳住苏慕,决不能让她将和离这件事宣扬出去。
他笑了笑,语气谦和:“听说你之前和霁月闹了矛盾,这孩子,就是脾气差,你们夫妻之间有什么——”
“主君应该知道,我和颜少爷已不是夫妻,和离书我们也已经签好了。”苏慕一眼就看透了颜主君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冷淡的说道。
“瞧瞧,你们年轻人做事就是冲动,婚姻可不是儿戏,怎能说和离就和离。”颜主君面不改色,但手中的佛珠已经被指甲扣得都是印子。
苏慕心中冷笑,颜主君在外头装的名声极好,也是首屈一指的善人。可一个人既信道家,又信佛门,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的工具,并不是什么一心向善的虔诚信徒,
“主君怎知我和颜霁月和离是冲动?这段婚姻是否和睦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如今快刀斩乱麻不是正好?”
“你——”眼看自己劝和的说法说不动苏慕,颜主君给凌华使了个眼色。
凌华收到信号,扑通一声在苏慕面前跪了下去,拉着她的裙裾:“少夫人,你不可如此狠心呐,男子和离之后要承受多少非议您是知道的,您难道就忍心看着少爷被人戳脊梁骨骂吗?”
苏慕不为所动的抽回自己的裙裾说道:“别说的我好想狠心似的,你们也不必劝我,和离这件事颜霁月可比我还要积极。”
凌华偷偷与颜主君对视一眼,确定苏慕是狠了心之后,凌华咬着牙说道:“少夫人可以用夫妻不和的借口狠下心来抛弃少爷,可您难道就忘了当年您落魄时,主君对您的大恩大德了吗?若没有主君,您——”
“凌华,好了,别再说了。”颜主君转动着佛珠,眼中有悲痛和隐忍。
凌华偏不闭嘴,大声说道:“隆冬三月,天寒彻骨,如果当初没有主君,少夫人您哪会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样子,可您去恩将仇报。”
“凌华。”颜主君怒叱道。
凌华眸中带泪,眼中愤愤不平:“主君奴只是替您觉得委屈,如今憋在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奴心里畅快了,您要打要罚奴都没有怨言。”
苏慕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上辈子自己真实阅历太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是一出戏。
“苏慕啊,凌华他,你别跟他计较。”颜主君语重心长道。
苏慕慢悠悠的笑了笑:“自然不会,凌华说的都是事实,当年我确实受您之恩。”
听到苏慕主动承认,颜主君眼中划过一丝喜色,以为她回想之前一样妥协。
可谁知苏慕话锋一转:“所以当初您以报恩的要求让我入赘,哪怕我明知要被全城人戳着脊梁骨耻笑,被所有女人瞧不起,我也认了,颜家上上下下讥讽我,我也忍了,这还不算报答您的恩情吗?”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这是连三岁孩童明白的道理。”凌华驳斥道。
所以上辈子她的婚姻,她十年光阴,甚至她的生命都要用来偿还他的恩情。
太累了,她背负着恩情恍若千斤重担,压得她十年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后来她中毒奄奄一息时,她感受到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解脱。
不过现在好了,她看透了,人不能太心软,该坚持的底线一步都不能退让。
颜主君确实对她有恩,她也愿意回报,但不想再重走前世的老路,她可以考功名、或者重新经商,甚至在颜主君有需求时给他经济上的支持,这些她都能接受,但她不想再重陷婚姻的泥潭中。
苏慕笑着点头:“对,您对我的恩情是天,我一辈子都偿还不尽。主君您放心,以后我必定如女儿一样孝顺您。”
总结起来一句话,报恩可以,复婚不可能。
颜主君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好说话的苏慕,今日态度竟然格外强硬,死活不同意复婚,看来他的如意算盘是要落空了。
即使心中气得想打人但也无可奈何,谁让颜霁月把和离书都签了。
没办法,颜主君只好以退为进,语气委婉甚至带着一丝乞求:“你若是不想复婚,我也不会强求你,但你可否不将此事对外宣布?你也知道,如那些旁系知道你和霁月和离,颜家的财产我们孤儿鳏父就守不住了。”
“不公布?”苏慕笑了笑,慵懒的靠在椅背上:“若是不公布和离,那这和离书签了跟没签又有什么不同?”
外人还是会认为她是颜家的上门赘妻,依然要被人戳脊梁骨。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正在准备科举,考试之前若不公布自己和离的消息,等考上秀才之后再公布,会落人话柄。
在倦城人心目中,苏慕就是个发达了就踹掉糟糠之夫的白眼狼,从此背负上骂名。
名声若是臭了,她以后甚至连科举考试都不能再参加,相当于高三学生永久丧失高考资格,这简直和自毁前程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要求,苏慕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苏慕啊,你一直是个好孩子,怎么突然变了一副模样,连我这一点点小小的请求都不肯答应我?你、你真是让人寒心啊。”颜主君紧握着拐杖的手在地上狠狠砸了两下,这一刻他再也装不出和善的笑容,眼中尽是浓浓的不甘和怨气。
苏慕沉默不语,一副‘只要我没有道德,你就道德绑架不了我’的样子。
颜主君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没背过气去。
本以为自己出面,搞定苏慕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人家铁了心不配合,哪怕自己搬出了杀手锏‘恩情’,也根本劝不动她一丁半点,只能咬牙走了准备另想办法。
房间外的闹剧,谢依虽然不太懂中原话,但他也大概猜测七七八八,应该是老男人和苏慕之间有矛盾,苏慕不情愿,于是那个老男人便翻脸了。
没想到苏慕也有烦恼啊,也不知道那个老男人究竟做什么让苏慕不开心的事。
即使没有听明白两人间的争论,但谢依依然下意识的将苏慕摆在了好人的一方。
那样温柔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谢依晃荡着袋子里的蜜子糖,颗颗饱满橙黄净透的糖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咽了咽喉咙,以前最不爱吃甜腻糖果的喉咙,此刻想长出密密麻麻的绒毛,挠的他痒的难受。
他捻起一颗糖果,又吃了一颗,果香混着甜味散开,喉咙间的酸痒才彻底消止。
门边忽然有了动静,苏慕推门而入。
谢依吓了一跳,舌尖滚动的硬糖一下被他囫囵吞了下去,呛得他不停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