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不会的,”舅母喃喃道,似是回答温澜生,又似是安慰自己,“只要有钱就能打点……”舅母揣着银钱急匆匆地走了,少年趁着母亲不在,轻轻咳了几声,黑猫绿色眼睛里充满担忧,围着他的脚绕了几圈。
几天后,一场风寒令温澜生缠绵病榻,丫鬟婆子扶着他的脑袋,将一碗又一碗的苦汤灌入,他迷迷糊糊中看到母亲依然在案几上择着草药,只觉得头也好痛。
温家二少爷珩渊忽然带着一个朋友前来探望他,他说那个朋友是从西洋留学回来的,懂医学的。年轻的医生姓方,名岳舟,好像是二哥的旧时同窗,他同像二哥一样,看起来明媚而有朝气,很是温和,但手中的听诊器还是一样凉的令人浑身发颤。
方岳舟愈诊,眉头愈皱,温珩渊忧心问:“怎么样?”
方岳舟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而问病榻上的少年:“平日胸口会痛吗?”
温澜生沉默着摇了摇头,尽管他身上不止心口有如霜刀相欺,尽管那痛像钢刀一轮一轮地刮着他的骨髓,尽管有很多个夜晚他会从繁星初上捱到黎明降临,但他知道,假装无事最好,母亲不喜多事的人。
面容清秀的年轻医生轻轻叹了一声,起身同他的母亲低声交谈,温澜生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到下一个春天了吗。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写信,信上是他十多年后才能识得的异国文字,每日都有一封信寄出,温澜生不知道母亲在执着些什么,那些信件一封一封,漂洋过海,而后又石沉大海,仿佛永远都等不到回信。
直到一个大雪的日子,二哥温珩渊,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有邻家戴氏姑娘维兰结伴赏雪时,为母亲从邮局捎来了一封薄薄的信封。
“今日雪太大了,邮差不坐班,我们去邮局取杂志时,正好见到有三姨的信,就顺道捎回来了。”温珩渊将信件交给温澜生的母亲,他好奇信封上那几行外文,好奇这封异国他乡的来信与那个孱弱弟弟的关系,他记得三姨曾经到海外留学过,回来时多了一只猫和一个孩子,孩子的生父是谁,无人知晓,只能从温澜生微有深邃的眉眼中窥得到几分异域的血脉。
那封信上只有寥寥几行晦涩文字,但母亲从那天开始不再写信,而是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温澜生不晓得她在等待什么,直到初春即将来临。
那一年的春天到来的格外的早,温府上下都充盈着轻盈的气息,唯有西厢阁中依然是昏暗阴冷。舅母来过几次西厢阁,温澜生从她的絮叨中听到了要给二哥定亲的消息,母亲厌倦家长里短,没言语冷冷听着。
“老爷的意思是要订戴家的兰姑娘,前儿差人去问了,回来说戴家同意了,但兰姑娘年纪小,得等上完学再说,”舅母叹了口气,“三妹你说这,虽是两家都定好了,但没娶过门儿,我就老觉得不踏实……”
见三妹依旧一副冷模样,舅母叹了口气:“澜生还小,你倒是不用操心这些事。”
“珩渊还用得着担心么,”母亲冷冷开口,“倒是温澜生,只像个瓷娃娃一般,但凡他能有珩渊半分,也不至如此。”
“他年少些,自然便体弱了,等再大些,肯定能好起来的。”舅母宽慰着母亲。
母亲冷漠地看了一眼一边的少年,淡淡道:“这瓷娃娃莫碎了,便是烧了高香。”
温澜生垂下眼眸,不去看母亲尖锐的眼神,他以为自己装的很好,他分明没有流露出半分疼痛的模样,但母亲还是发现了。
当屋檐的冰凌开始融化时,母亲终于等到了远方的客人。
午夜的钟声敲了十二次,母亲抱着黑猫,眺望着无尽的黑夜。“吱呀”一声,西厢阁门扉幽幽的开了,一个身影无声无息的出现——黑色的衣装,黑色的瞳孔,暗的几乎能够吞噬下一整个黑夜。
那是温澜生第一次见到梅非,彼时的魔鬼还没有一个汉文名称。
母亲与来者交谈着,双方说着遥远国度的语言,温澜生竭力听着,但那些古怪文字从他耳边溜走,此后的无数时间里,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到底与那黑衣的魔鬼说些了什么,至使了一场暗夜的残忍。
黑衣人指着他的左胸,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的跳动,仿佛要挣脱胸腔这所牢笼一般。他看到黑衣人掏出了一把匕首,他看到莹莹如豆的烛光在利刃的映照下苍白暗凉,他看到母亲在一边冷冷地瞧着,母亲的薄唇竟扭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感受到薄刃划过皮肤的凉意,他听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厉喊声……
直到翌日清晨,稀薄的日光照射在屋檐的冰棱上,一滴一滴融化的水珠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西厢阁窗外的树梢冒出了绿芽,不知名的鸟儿立在树梢梳理着羽毛,温澜生愣愣地注视着,注视着,注视着,猛然发现了那一丝不对劲儿,他的胸膛中空空荡荡,空空荡荡……
巨大的空落感令温澜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左胸膛处空空荡荡的感觉依然存在,四面八方的空洞感向他压来,他喘息着,似乎又回到了无边黑暗的那一夜,他深深呼吸,竭力摆脱那段诡异灰暗的记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此时却忽然发现在自己手边,许目成捏着一颗草药睡着了,女孩似乎睡得很香甜,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容,阳光投射在她的头发上,照射出一种温和安详的深棕色。
他颤抖的手轻轻摸了摸姑娘的脑袋,姑娘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语,无意识地抬手乱乱地拍了拍他的手,他一愣,注视着姑娘良久,最终摇头笑了笑,为姑娘披上了一张薄毯,悄悄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