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幻妙的云霞褪去了,暗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浮现出几颗银白色的小星与一牙儿弯月,灵符玩着手机,吃完了外卖袋子里的最后几根薯条,抽了张纸擦手,又随手将垃圾扔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往日他是不敢这样的,因为温澜生会不悦,但现在,温澜生不在,他又有些紧张,便顾不得许多了。
猫妖很少紧张,比如考驾照时,当他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时,他却总是稳稳当当地压线,心安理得地熄火,唯一能令猫妖紧张的大概就只有与戴维兰见面了。
因为他要掩饰,掩饰住从心间流出,从眼眶溢出的爱意。
灵符借着月光踏着软土登上山峰,春夜的微风还带着不少凉意,吹得他心底难得的泛起几分惆怅,他敏捷的跃上松树,静静望着树底的几座坟墓,月光下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灵符在树上远远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款款身姿飘逸踏月而来,无疑是鬼魂戴维兰。
他在树叶间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女鬼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径直走到自己坟前,伸手想要触碰那些金色小花,但非常遗憾,正如鬼魂见不到阳光一般,她触碰不到那些金灿灿的小花。
“这样我怎么能收到呢,应该烧给我才对。”戴维兰埋怨,又叹息道,“可是烧掉的花还算什么花呢。”
她又走到南面两座紧挨着的坟墓旁,俯身观察了两束相似的花,低语道:“这是有心了。”
灵符在树梢窃听着维兰的评论,忍不住有些得意,却忽然听到女鬼说:“你就呆在树上吹风,不下来吗?”
他吓了一跳,愣在树上了。
戴维兰抬起头,仰着脸一笑,月光铺在她的脸庞上,皎洁矜贵。她冲着猫妖说道:“老远就看到你的绿眼睛发光了。”
“哦……”灵符忙乱中从树上掉了下来,出于猫的本能,落地时只不过趔趄了几下,戴维兰下意识想要扶住他,但鬼魂没有实体,她的手指穿过了猫妖的身体。
被鬼魂触碰过的地方就好像填满了冰块一样,灵符打了一个寒战:“很冷。”
戴维兰脑袋一歪,嗔道:“怎么,扶一下你,你还不乐意了?”
灵符嘴角一咧,浮现出一个顽皮笑容,似乎下一秒就要油嘴滑舌地说“是是是,大小姐扶我一下,那是我等小猫的荣幸”,但这笑很快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客气生硬的道谢。
戴维兰沉默了几秒,幽幽道:“你就故意这样疏离我吧。”
灵符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座坟墓,清了清嗓子,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戴维兰顺着灵符的目光看过去,轻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掺杂着些无可奈何。
“我,我,我要走了。”灵符突兀道,他猛地转身,往山下去了。他有些听不得戴维兰的叹气声,那轻飘飘的气息直插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一种皱皱巴巴的难受感觉,他不敢开口宽慰,他怕藏不住的爱意会溢出来。
过去的千金大小姐几乎不会叹气不会皱眉,若不是那连年的战火,千金小姐大概都不会懂得什么是“愁”什么是“苦”,灵符甚至曾经希望戴维兰晚出生几年,纵然不认识自己也好过在战乱年代里生不逢时的飘零浮沉。
他悄悄回头望了一眼,维兰默立在南侧两座相近的墓旁,里面埋在温珩渊与方岳舟,这样的情景令他猛然想起多年之前,温府的三个年轻人总是聚在一起,憧憬着未来,憧憬着光明万丈的时代,他们之中有人消逝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有人变成了见不得光的鬼魂,到底是没能相聚在光明之下。
作为一只猫,灵符很少会产生什么诸如“命不由人苍天不公”之类的极具悲剧色彩的想法,但每每他回想起温府的年轻人,便忍不住埋怨起造化弄人了,比如当时几人中最为朝气蓬勃、青春洋溢的人却是几人中唯一尝到衰老滋味的人。
戴维兰立在两座坟墓前,时间过去了太久,她怀念着温珩渊与方岳舟,说不出自己是哀伤亦或是其他感觉,只是感到孤零零的,有些落寞。过去当她孤零零时,灵符总会陪着她,但现在,当真是只有她自己立在山口松间。
在她死后变成鬼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化为人形的猫妖是她唯一的伙伴。彼时一鬼一妖浑浑噩噩,熬着日子,过了三年又三年,温澜生回来了。
一趟西洋旅行没让温澜生发生太多改变,依旧是苍白脸色,疏离的眉眼间依旧是水墨山水一般的雅致气度,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学会一嘴外国话,还有开了一家充满神神鬼鬼的小酒馆。
温澜生在午夜时分见到了游荡的鬼魂,烧了几张符纸,浇了几瓶药酒,佝偻的鬼魂终于又有了往日大小姐的神采。温澜生心情复杂地望着戴维兰,他说鬼魂之所以会变成鬼魂,是因为有未尽的愿望,如果愿望完成,鬼魂就可以安息了。
灵符闻言如同得了圣旨一般,说什么也要帮大小姐戴维兰完成心愿。
那么大小姐戴维兰未尽的心愿是什么呢?灵符琢磨了半天,思来想去,最后断定戴维兰是想要见到小医生方岳舟,毕竟少女的爱恋总是单纯而又长情,芳心萌动的初恋又是最令人难以忘怀。
戴维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要从哪里找起呢,猫咪与鬼魂全然没有半点头绪,他们走过江南的桃花细雨的夜晚,经过飘雪的冰封长河,在昏暗无星的雨夜漫步池沼,直到大大小小的战事全部结束,他们两个依旧一无所获。
温府的豪宅消失不见,原本高门大族聚集的街道变成了寻常小巷,温澜生便也在原先旧址上开了一家小酒馆,小酒馆中来来往往的都不是常人,酿酒制药,倒也过得清闲,只有一日,门框上的风铃作响,细碎清脆的声音中夹杂着木头敲击地面的沉闷声响,熹微晨光勾勒出走出一个有些跛脚的沧桑身影。
这沧桑的身影让吧台后擦洗玻璃杯的温澜生感到了几分熟悉,他想了很久,硬是想不出那是谁,直到来者开口,将“澜生”二字咬的像极了“南深”,他才恍然悟到来者竟然是二哥。
历经了几年战火,温珩渊过早的褪去了往日丰神俊朗的相貌,几道沟壑与伤疤彻底消泯了他养尊处优的童年与青年时代的痕迹,一只跛了的脚与手中的木头拐杖彰显着曾经战争的险恶。
之后当偶尔当有人问起那些年的征战经历时,温珩渊总是艰难的伸直那只瘸腿,轻轻敲打着膝盖关节,那里总是酸痛不止,脸上却是轻描淡写:“咳,都过去了,还问那些做什么。”
此后多年,温澜生想方设法,运用了各种药酒,但二哥那条跛了的腿始终是跛着,温澜生最终也只能叹着气说道“心病难医”。
温珩渊再次见到温澜生时并未对于他十年不变的面容产生任何疑问,他一直知晓温府的西厢阁中,姑姑手中的草药与那些奇怪的西洋来信藏着许多秘密。他问得第一个问题是“大家都还好吗?”,第二个问题就是“岳舟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