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和护士们看得张口结舌。
庄郁的情绪越来越浓郁,她满面哀悼,近乎发了癔症,以为按压的人是没了生机的庄书阳。
悲不自胜,庄郁眼泪濛濛堆积在口罩上方,滑落到孙队胸|前,泪中裹血,血中包泪。
陈铭从后面大力拽住她,让她停止动作。
两人蛮横地对抗起来。
陈铭不顾疼痛,执着地抱着庄郁,“庄医生,庄郁!你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他失血太多,不行了,在救护车上已经不行了。”
庄郁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失神地看着显示器。
陈铭在确定她情绪平稳后出去和家属沟通。
庄郁眼观鼻鼻观心,沉寂地立在床头打量着孙耀明。
“孙队长,你再也不能亲手抓到我了。”
小刘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姚队面无表情地站在抢救室门口。
王菀冬愣愣瞌瞌地看着陈铭,仿佛听不懂他传达的消息。
她突然拉着孙小海向急诊厅大门走去,手上还端着一碗已经溢洒了一半的红油米粉。
庄郁跟着她。
王菀冬径直穿过等候区、挂号收费区和取药室,一头栽倒在大厅中央。
米粉汤汁滚落,溅在孙小海脖子上,脸上,红油斑斑点点。
护士医生,小刘和姚队匆匆奔向王菀冬。
庄郁双脚生根,静止在流动的人群中。
孙小海抹着脸,放声大哭,“妈妈,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庄郁呆看着,孙小海的脸不知怎地就幻化成她14岁的模样,小脸扭曲着,脖上裹着厚重的纱布,她拼命嘶喊,却没声音,但若是仔细辨认,能看出,那是“爸爸,我要爸爸回家……我要爸爸回家……”的口型。
庄郁扭头离开,她将马尾辫散开,挡住面颊。
口罩已被泪水濡湿,她看见陈铭在远处张望找寻她,她闪身一避,出了急诊北门。
几个深呼吸起落,庄郁哼唱起那段熟悉的诡异音律,用以平复情绪。
急诊楼外的北角有个门脸儿极小的蛋糕店。
轻芮糕点的门被“轰”得推开,春日大风倒灌,庄郁顶着一头舞乱的长发单刀直入地冲向面包柜。她沉着脸,拿夹子往牛皮纸袋里塞朱古力马芬蛋糕。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她的手在打抖,烦躁地将手机甩在一边,端起玛芬蛋糕的托盘向自己的纸袋倒去,十几个蛋糕抖落下来。
店员看傻了,在一旁想说话又插不上话,一时进退两难。
庄郁抱着一大袋子蛋糕,饿死鬼一样咀嚼,吃得一嘴黑。
她吞得极快,噎得呛咳起来。握紧拳大力捶胸,捶着捶着,把眼泪捶了下来。
一只手适时出现,给她拧开瓶盖,递了杯水。
庄郁感谢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黏腻的黑齿。
陈铭叹气,“别齁着了,喝点。”
庄郁点头,“我邻居家的熟人,特好一警察,见过几次,在邻居家吃过两顿饭。他老婆特贤妻良母,说话轻轻柔柔,我就成不了这样,但我喜欢跟她说话,还有他们家儿子,闹腾。”
庄郁咕嘟两口水,双唇打抖,“陈铭你送我回家吧,我……”她抓住他胳膊,努力抬脚,可右腿纹丝不动,“我……动不了,我……现在动不了了。”
陈铭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背她上楼,强迫庄郁完成了一系列的腰椎脊柱检查,确定没有大碍,才背她进停车场。
庄郁的面颊轻轻蹭着他脖颈,“除了我爸,没人背过我。他肩跟你一样,宽。”
陈铭的耳垂跟大虾似的,熟透了,能滴出血。
他头一次知道庄郁的住址。
拐进虹场路时,一辆黑色桑塔纳呼啸而来。
陈铭慌忙避让,庄郁看到驾驶座上脸色青白的老殷,“这就是我邻居,应该是接到信了。”
庄郁望向远处的42号联排,殷天赤脚穿着睡衣站在路中央,路灯从她头顶打下,无法辩清面容。
车子停在41号联排前,陈铭扶着一瘸一拐的庄郁走近殷天,伫立在光晕外。
殷天的神态像个当众孤独的独角戏演员,肆无忌惮表演着悲伤与哀思,透着股静谧无声地强大力量。
她泪流满面看着庄郁。
一人在光明间,一人在幽暗里。
两人缄默相对,长久凝望。
庄郁突然将手中的蛋糕纸袋伸向她。
“吃一个,吃一个就不疼了。”
孙队的追悼会定在次日下午于淮江善宝山殡仪馆举行。
整衣敛容的警察们乌泱泱挤占着整个厅堂。
告别仪式结束后进行火化,火化区空间有限,只能允许六人进入。
简易的长木箱缓缓推进火化炉。
老殷、姚队、小刘、张乙安和殷天集体目送着遗体入炉,他们表情整齐划一,像刀刻般冷峻分明。
殷天被这遏抑地气氛逼得步步后退,她呼吸困难,眼角抽动。
四个漆黑的高大背影耸立在身前。
她退到门上,退无可退,两腮哆嗦地看着火化炉。
她听见门外王菀冬的自言自语。
“非得往前冲,什么时候都往前冲。哈,冲得连肠子都飞出来了……光荣?厉害?你厉害你见了蟑螂撒腿跑,你厉害你不去开家长会怕加老师!英雄的遗孀?能干什么……家里牛奶牛奶没人喝,床铺床铺没人睡,”王菀冬带着哭腔,“我连车都不会开,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为什么要当英雄的遗孀!”
门里,殷天一双泪眼默默傍观。
走出善宝山,熟识的不熟识的警察们簇拥着王菀冬离去。
殷天在车前仰看着阳光破云而来,笼着山体,纯一不杂,冰亮明澈。
她喃喃自语,“原来,真的有光啊。我们的孙队一定要成为天上的星星啊。”
当年夜里。
张乙安不放心老殷,留宿在42号联排。
老殷蜷缩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张乙安仰躺在床上抱着他,神色很拘谨。看着大衣柜上殷天母亲的画像,气质温雅,巧笑嫣然。
张乙安的眼泪积蓄在眼眶四周,缓缓淌入耳中。
已经凌晨2点42分。
殷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被隔壁屋老殷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
一把掀开被子,起身立在桌前,翻开《内科学》,看了两行,她忽地抓起这本厚重的典籍狠狠砸向台面。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