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王八
淮阳分局一层卫生间内。
殷天愣怔地看着手里的一沓照片, 目色惊乱,翻得越来越快,看得越来越快。
张乙安负手在她身边踱步, 突然想到什么, 眼神扫向隔间。
她从右至左,伸手一探,第一间没人,再推第二扇,没人。
“在这里闹是他不对,骂也骂了,这么频繁的联系就一定是有急事,这不能与‘他当初不接你电话’相提并论。我们到了这个年龄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即便是力不从心, 他也发动身边的战友,通宵把76页的英文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出来, 他的语言能力你不是不知道,垫底的。两天了, 血压都下不来,他在示好,用他的身体在向你低头, 你是不是该给他个台阶。”
老殷是一个看到英文就横眉竖眼的人。
翻译76页近乎于学术报告的英文,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他做到了。
他甚至不敢在家里翻译,怕被起夜的张乙安发现。
他挤到老余家, 在杂物挨挨挤挤的狭缝中,俩人坐在整理箱上埋首于词典中。
老余拿出孙子的电子词典,用粗指头笨拙的按下一个个字母, 熬到凌晨四点时,老殷的眼睛因长久地注视而疼痛,手指揉搓后滚下一串泪。
他越翻译越气,气自己没用,是长虫吃蟾蜍,动作太慢!
殷天能料想到,她揉着酸涩的鼻头故作淡然,将照片揣进风衣大兜,“他在哪儿呢?”
普希金餐厅开了24年,离淮阳分局不远。
整个餐厅都隐蔽在地下室里,需要老客或周边居民的指路才能抵达。
老殷是那儿的常客。
餐厅装潢是地道的俄式风格,复古浓郁且线条刚烈。穿着民族服饰的服务员穿梭其中,传递着特色菜肴。中间的吧台错落有致地放置着一瓶瓶伏特加。
七八台电视各自播放着苏联歌曲及老电影片段。
落座的食客三三五五颇多高龄的老人,皱纹乱颤的脸上笑容灿烂。
老殷正守着红菜汤和黑色粗麦面包等着两人,在到殷天出现的刹那,不由长吁。
暖黄的灯晕下,汤底的色泽油红发亮,他也不自觉地明朗起来。
殷天也不含糊,坐下就吃,又加了好几道硬菜,“跑了一上午,早上没吃饭。”
她泡着面包,嘬了半碗汤,才把照片放桌子上,看着老殷,“除了这份报告,还有什么发现?”
老殷天摇头,“暂时没有,我和你小妈一直在想他跟这案子的关联,要么直接,要么间接。直接关系:凶手的人,或者桑家的人;间接就不好判断,有很多可能的方向。”
张乙安吃着奶油烤杂拌,“他年纪轻,99年也就是个孩子,可能是父辈跟这个案子有瓜葛。”
“他查过我,知道爸心思重还让他去拿东西,材料放的位置也很明显,但又裹了层英文,看上去没那么刻意。但毋庸置疑,他是故意让我们看到的,也猜测我们会有这样一场谈话,甚至这个餐厅,都有可能已经被人盯梢。”
阿成在不远处摸了摸鼻子,大快朵颐地吃着脆皮猪肘。
“我们怎么判定他是恶意还是善意?如果他对天儿下手怎么办?”张乙安惶惶不安。
“怕什么?俩警察一法医还怕摁不住他?”
“那么多年,投入上百警力,我看你们也没摁住41号的凶手。上嘴皮挨天,下嘴皮贴地,还是那么大的口。”
张乙安在桌下踢了脚殷天,殷天兀的闭嘴,偷瞄了眼老殷。
老殷对她的奚落早已处之绰然,摆了摆手,“我现在觉得,他查你,因为你是个很好的切入口,年纪差不多,有共同语言,思维也相仿,敏感,聪明,他是专门负责刑辩的律师,磨练出了一套自己的善恶准则,还别说,你俩真挺像。”
殷天嫌弃撇嘴,闷头吃瓦罐牛肉。
突然想到了什么,蹙眉放下叉子,“一个人在最脆弱时的呓语常常归于本能,我在灼烧止血的时候,他人已经迷糊了,可还是让我别怕。就好像知道我当初是一个人面对着死亡,他心疼那个时候的我。”
“你知道人体最软的地方吗?”张乙指着耳朵,“是耳骨,女人也是,听情话的时候最动容,他在从最柔软的地方下刀。”
殷天寂了片刻,眨巴眼睛,起了玩心,“一会我起身,小妈你负责东边,爸你看西边。”
在老殷的颔首下,殷天猛地起身离座。
老殷秃鹫般的目光跟阿成撞了个正着,阿成一怔,忙低头喝汤。
“露尾巴了。”老殷兴致勃勃地举起黄油鸡腿,觉得这顿饭吃得太值!
殷天结账回来后,演出已经开始,俄国演员唱着苏联老歌在餐厅中穿行表演。
餐厅喧嚣热烈,都是耳熟能详的老歌,食客们亢奋地抚掌跟唱。
掌声重重叠叠满地滚,转着圈儿的轰向屋顶。
殷天目光悠远,越过老殷,越过手风琴乐手,越过舞蹈,越过阿成……
她在放空斟酌。
明艳的莫斯科少女在餐桌间旋转,红色刺绣的长裙随着舞者的旋转所延展。
她越转越快,像一块油红的的画布,一顶油红的伞。
“咚”一声巨响,老旧的俄式座钟发出厚重的报时声。
殷天将叉子狠狠戳进瓦罐里的牛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会会他。”
殷天吃猛了,还撑。
目送老殷和张乙安坐上的士离开后,她遛弯回的分局。
路过小卖部买了瓶酸梅汤,又加了根烟,可算压下了肉的肥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