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无瑕的庄郁
燕语莺啼, 碧空如洗。
殷天心情一欢畅,便能把隆冬酿成艳阳春日。
8点03分,她提着“录口供”的鸡蛋灌饼, 神清气爽地跟分局门卫招呼。
今日起, 她正式接手1999年虹场路富华家园41号联排特大灭门案的重启调查。
电梯门一开, 就看见丁一远和拄拐的郭锡枰正在扳谈,殷天一愣, “您咋还亲自来,视频连线不就好了。”
郭锡枰右肩挂着一松松垮垮的布袋, “能一样吗,多少人盯着这碰头会。”
殷天余光一扫布兜,竟是沓婴儿床广告。
目光下移, 瞧见袋子底部一鼓起的圆状物,好奇地探手一捏,果然, 是卷盘起的钢尺。
殷天笑了,“您倒都不耽误,甭瞧了,婴儿床我家送,张法医把牌子都选好了。零零碎碎那些乱七八糟小孩玩的, 老莫包圆了。酒楼定了吗,多少桌?”
丁一远接话,“昨儿我陪他去看了, 点了点人, 少说26。”
殷天吸气,“26?您要累死自个儿啊。”
郭锡枰哼声,“你当七中队白养人呢, 你们上啊。”
丁一远“嘎吱嘎吱”嚼着棒棒糖,“我们队白养人,殷哥来我们队吧。”
“屁!你少离间我们,我就郭大爷一领导,郭大爷是天是地是衣食父母,是咱中队的指路明灯,反正也轮不上我当牲口,”殷天摇头晃脑地啃灌饼,“我和老莫是伴娘。”
“你郭大爷转督查,你也去?”
殷天一窒,有些惊疑,滞缓地看了郭锡枰良久,“您继续往上走,成绩会很漂亮。”
郭锡枰刚要开口,被丁一远截胡,“劝过啦,夸他是好队长,不像那些眼皮带秤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殷天蹙眉,全然没料到,“说舍就舍,拼了那么多年,学姐逼你的?”
郭锡枰刚要接话,丁一远又痞里痞气抢言,“哪能啊,你郭大爷在家也是盏明灯。”
“四层了,您赶紧下去。”郭锡枰举着拐杖把丁一远攘出去。
丁一远扒着电梯门,“我现在七中队代理队长,我去五层!”
殷天身子向前一倾,疯狂摁着关门键,“您啊,您走一层上去,当消化食儿了!”
丁一远呛声,“凭什么。”
他扒门的手指被殷天一根一根掰开。
丁一远还要犟,殷天急了,“您有没有点眼力见儿,我和郭大爷有话要说!”
路过俩女警,一听这义正严辞的挤兑,齐齐“噗嗤”笑。
丁一远没面子,挠着头,唉声叹气向楼梯间走去。
总算六根清静,没了蚊蝇。
殷天很惑然,“怎么这么突然?是学姐的问题吗?”
郭锡枰摇头又点头,“不全是,以前觉得她不在乎,死一次才知道是她藏太深。到现在每晚还噩梦呢,有几次半夜跑医院,外衣都不穿,不哭不闹,就死盯着我,也不睡觉,让她睡就非挤我边上。”
“她应激障碍比你严重。”
“一直没正式谢你,如果不是那次你拉着,人就没了。”
“客气了,换谁我都会救。”
“当时摔下去脑子里两件事,浴室的水管坏了很久,没换,如果就她一个人,哪儿天崩了淹了怎么办,还有就是调职申请,没递,觉得自己牛|逼,也觉得她自私,死一回,就彻底老实了。
“也好,能有个拎枪的进督查,总比那群老祖宗纸上谈兵强。”
“早呢,还得看人家要不要,手续走下来,怎么都得明年下半年,或者后年年初。”
梯门一开,郭锡枰缓缓走向会议室,拐杖“哒哒”了一路,殷天不紧不慢地跟着。
沿途的警员纷纷招呼,一时喋喋不休。
这次碰头会,所有参与过1999年41号灭门案的老人们都齐聚一堂。
老殷、姚局、张乙安、庞法医、刘叔……中间留出个空位,是孙耀明的。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20年前风华正茂、生机勃勃的青壮年,如今已初窥老态,他们或平步青云,或蹉跎浮生,或溘然长往……
殷天拿着保温杯进来的瞬间甚是恍惚。
她看到时间的长河在眼前浓缩成惶惶人影,露往霜来,他们隐灭了太多当年的锐利,磨损得波澜不惊。
岁月风化了面容,却剿不灭依旧蓬勃的滚滚热肠。
这案子于他们,镌刻得太深重。
七嘴八舌对当年的解惑思维、破案逻辑、现场数据、尸表检验念念不忘,几乎是倒背如流。
殷天一时被这时间的沧桑力量所击溃,强忍着泪花。
原本是她的主场,却频频愣神。
庞法医的发言让她恍如隔世,上一次听他陈述是在8岁。
她偷偷从西二环甘乙筒子楼的大妈家跑出来,姓王还是姓李,已然记不清了。
只记得捏着月票,跟大冒险似的,换了两趟公交,摸到了西城分局,找到了三层的会议室。
趴在门缝里,听那时尚年轻,不谢顶,没有啤酒肚的庞法医说着桑国巍在倾盆暴雨夜,一路下爬一路叫喊。
她疼得摧心,痛得剖肝,像个发疯的狼崽满层嘶嗥恸哭,最后被老殷紧紧纳在怀里。
那时候,是她人生的至暗。
8岁。
28岁。
磕绊二十年。
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她堂而皇之成了缉凶的一员。这一刻,她与昔年往月里所有的艰辛与挣扎和解了。
老殷是理解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闺女,闺女比他硬气,愣是没掉一滴泪。
二个多小时,会议结束。
郭锡枰听得佩服亦唏嘘,离开时拍了拍出神的殷天,裹住她肩头,用力的摁了摁。
张乙安送走老殷、小刘、姚局和庞法医……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