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啊,”殷天当下就拆开含了一颗,“代我向嫂子问好,百年好合。”
往外走时,大厅的电视屏幕正播报着暴雨红色预警。
驱雷掣电,炸得满城“轰隆”。
像有天上兵将在过阵斗法,骤雨卷着狂风倾泻,浇得路面一片白濛濛。
车灯像在迷雾中探寻,一辆辆,都迟缓着,不敢任意妄为。
殷天徐徐跟进,平日30分钟的路程,今儿用时1小时。
雨刷器来不及运作,像在水帘洞中拍浮。
她驱车拐进虹场路,破天荒停在了41号联排门口。
表上的指针趋近14点,还有10秒。
10、9、8、7、6、5、4、3、2、1……
殷天徐徐闭眼。
雷声和雨声太宏大,她听不见。
但她知道,客厅的黑森林钟,牙色的布谷鸟踩着花团出来鸣叫。
四度一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1999年冬。
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冻得人刺骨。
她端着一铁盒九记的馄饨,哆嗦着敲了好久的门都无人理会,只能怏怏而归。
桑国巍到死都没吃上那口热乎地荠菜猪肉,不知会不会有遗憾,进而埋怨她。
张乙安和老殷在睡午觉。
米和撑着拐杖吃力地从卫生间出来,一抬眼,猝然怔住。
殷天立在幽幽玄关处,静默地凝望着他,全身雨水淋淋漓漓,像个岑寂的幽灵。
米和竟不能判断她是真是假。
“你怎么这个点——”
“——我想去一趟你家。”
米和有些迟疑,“你不是……”
殷天顶着张青白的鬼脸,语音平平地嚅嗫,“我不记得密码了。”
像是缕轻飘的魂魄,随时雾散纷飞。
米和倒腾着两条腿去抓她,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才呼出一气,是真实的。
他不放心殷天,知道她极度畏惧41号,便死皮赖脸地要陪伴。
殷天给他套上厚雨衣,扶着他慢慢淌水,拐进小院。
门推开的刹那。
时空进行了一次盛大且璀璨的交融。
殷天乍然一觳觫,脖颈的青筋笼成了山脉,死死咬住牙关。
她眼前,那过往的颓败有了新鲜的着色,时光徐徐流淌,像条茂盛葱郁的长河。
她几乎旁观了一种蜕变的新生,看到了自己8岁的稚气,9岁的哀颓,10岁的冷漠,15岁的高挑,18岁的寡淡……
那是交叠出的关于她成长的清晰脉络。
所有悲不自胜的原点,就在这里。
上一次来这,是2006年。
她不死不休的横眉竖眼刺激到老殷,被强硬地拽了进去。
12年了,她依旧忌惮这儿的空气,家具,布局……
那是黏稠的血腥气堆砌起来的她无法触碰的生命禁区。
殷天像个僵硬的木头,机械地抬起右脚,缓缓踩入。落脚的瞬间,她兀的抓紧米和的手腕。
眼泪滚滚而落。
“这里,巍子就躺在这,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在,那天暴雨,我抱着枕头往里冲,几乎踩到他,我吓懵了,整个人都是木的,他对我笑,对我唱歌,可声音太轻我听不见,我就附下身……”
她指甲几乎在米和手腕抠出了血印,声音幽微,“我俯下身,看到他眼睛上歪歪扭扭两行血泪,嘴巴里也是血,一唱歌就喷血沫子,那血沫子啊,跟花一样,溅到哪儿,哪儿就是多小梅花。”
黢黑的客厅,殷天瞋目瞪着一处虚空,“我不是一开始就融入的那么好,我第一次见他们很生疏,蹑手蹑脚,我怕叶绒不喜欢我,桑珏不喜欢我,我就只能回去呆在那个大房子里。我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不敢挑好东西,跟他们出去,永远都选最便宜的,不敢大笑,更不敢哭,是巍子,他是第一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殷天扭头看米和,顶着满脸的泪“噗嗤”笑了,米和听得透骨酸心,紧紧牵着她。
慢慢往里走,游玩区的客厅已无影无踪,现在是地毯配长桌。
殷天慢慢摸索着桌面,“他身上有股劲儿,就好像只有他可以欺负我,别人都不行。他总是挤兑我,可又护着,特别心口不一。我即便现在都会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们会是什么关系,我会不会上赶子地追他,会不会逼着让他喜欢我,又或者只是兄妹呢,因为看了那么多年看腻了,不喜欢他了,去追别的男生。”
她依旧像个没生机的魂魄,吐字时嘴唇几乎不动。
脸色白惨惨,那股不死不活地劲儿,让人忧虑是否会有蛆虫破皮而出。
米和将她搂入怀里,指腹轻轻拭去眼泪,
殷天指着电视机前,“我对人的不信任就来自那里,桑淼淼和叶绒被摆成了蜡人,穿金戴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顶着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她竭力回忆,可桑淼淼的笑脸已镀了层白翳,样貌浑浊且模糊。
可殷天很肯定,“桑淼淼从不会那么笑,她的笑张扬肆意,是个假小子,作威作福,她嫌我太弱了,动不动就被人欺负,她也帮我,可嘴硬。我在这,就坐在这,一遍遍给老殷打电话,他一遍遍不接,没有人救我,没有任何人救我!那些年,父亲在我心里那他妈就是个屁。”
殷天挣脱米和,像是被牵引,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我当时受不了了,想吐,我就爬,爬啊爬,爬到卫生间,爬到这里。”
她指着门,“一拉开,尸体直接把我拍在了地上,我在那时就知道了,原来死人这么重啊,这么沉。孙苏祺每次都很好奇我为什么不惧怕解刨室,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人知道我八岁的时候被千斤重的尸体压了几个小时,他们抬开桑爸爸时,他心口的血喷了我一脸,进了我的嘴巴,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一片血红,我觉得那个血还是热的,温乎的。”
“那么多年,我都很疑惑,我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殷天猛地回身,把手抚在米和的腹部,“我理解睚眦必报,那个父亲捅你,因为你会成为凶手脱罪的推手,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米和回握着她的手。
怎么捂都捂不热,犹如冰垛。
“她可以杀叶绒,若是仇恨不消,甚至可以杀桑珏,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动两个孩子?”
米和心神一惊,猝然大震!
她知道了,她知道凶手是谁了,她知道了!
米和呼吸窒碍,下意识地箍紧她。
腹部的锐痛填了几分真实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慌张地攥住她。
殷天浑身颤栗,支撑着米和的身子,米和也撑着她,两人扶危持颠。
在幽谧中死死相拥。
“我做了十几年的噩梦,畏惧睡觉,希望这世界有鬼,我看不见他们,可他们能看见我,看见他们当初对我的爱护是值得的,我从没放弃,直至今日都没有。”
“小天,我们回去好不好,不看了,我们回去……”
殷天缄默地放手,定定看着他,“高烨说你有很多秘密,黑皮书你知道,凶手你认识,我的手机你定位……你24小时监视着我。我调取了之前在胡同里跟踪高烨的监控,如果我那天出意外,就会有子弹打爆高烨的头……对不对?”
米和垂着眼,捏着拳,不敢看她,全身透着股诚惶诚恐。
殷天讷讷地看着自己手掌,因为枯瘦,指骨显得过于纤长,她又轻轻拉回米和的手,“走吧,回家。”
等到了42号院时,殷天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有哀颓刻意掩去,换成了不温不火的淡然。
她弯腰给米和掖被子,毛衣向下一叠,显露出了腰间的配|枪。
米和霍然一凛,“小天……”他急切拽住她手,觉得不对劲。
胸膛挤压着喘不上气,仿佛愁山闷海,每呼一口,跟剐肉一样疼。
殷天扭身看他。
米和惶惶不安,“你去哪儿?”
殷天胡噜他发茬,“好好吃饭,我跟小妈说了,粥里炖点肉末和鸡蛋,我一个人瘦就行了,你再瘦,倆骷髅抱着,多硌人。”
她挣开他五指,缓缓遁入晦暗中。
米和想叫住她,却窒着说不出一个字。
门一震,留一片万籁俱寂。
殷天神色阴鸷地进车,给庄郁发了定位:【这里碰头,我知道绑匪位置,你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