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过后, 新年氛围就已经很浓,左邻右舍见面的问候已经变成了“过年好呀”。
过年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一家团圆,穿新衣, 戴新帽, 吃好吃的!
有心急的小孩子一早就闹着要穿新衣裳, 但父母岂会轻易允许?少不得说几句好话哄着,再塞几颗糖果, 甜甜嘴。
对寻常人家而言,糖果点心什么的, 可不是日日都能吃得到的。
那装满糖果的匣子总是关得紧紧的, 放得高高的,钥匙由家中最具权威的大家长掌握。在孩子们的眼中, 那搁置着糖果匣子的高耸橱顶便如同世上最难攀登的高峰, 如何瞒着爹妈偷来钥匙,悄悄爬上去打开匣子, 从里面悄无声息的窃取一两块点心……就成了他们心目中的充满刀光剑影的江湖。
多么惊险刺激呀。
有时他们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殊不知是家里的大人暗自放了水嘞,只为求一个耳根清净罢了。
一块粗糙的糖果就够那些有无穷精力的小东西们欢喜好几天呢!
忙活了一整年,就算大人也想偷个懒、松口气呀。
小孩子的世界总是很简单,手头一有吃的就忘记了最初的坚持。
分明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呢, 就欢欢喜喜的接过糖果, 咧开掉了几颗牙的嘴巴, 蹦着跳着笑着叫着跑出门去, 与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什么新衣裳, 早忘到九霄云外去啦!
有无处可归的流浪艺人经过,径直在街口摆下摊子,把个瓜皮帽放在地上, 自己拨弄二弦,微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唱些从外地听来的新鲜戏码。
若没有新鲜戏码也不怕,他们本身就是一部活动的戏本子呀。
二弦一响,那苍凉的亘古不变的唱腔瞬间划破灰霾的天幕,叫人打从心尖儿开始,就跟着发起颤来。
干燥粗糙的嘴唇微微开合,便吟唱出一段又一段离奇曲折的人生。
刚还四处玩闹的小孩子们仿佛受到吸引,呼朋引伴的跑过去,微微仰着脑袋,听得入了谜。
说书人的故事好像在诉说另一个世界,里面有许多他们听不懂的话,可这并不妨碍孩子们全身心的投入。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相互喜欢,却硬要分离,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一群小鼻涕虫替故事里的人哇哇大哭。
不断有过往的百姓驻足聆听,听到动人处也跟着淌眼抹泪唏嘘不已。
若手头宽裕的,少不得丢几个铜板;手头不宽裕的,一曲终,跟着拍个巴掌,叫个好也就是了。
卖艺人朝众人微微颔首示意,弯腰端起瓜皮帽,也不数究竟赚了几个大钱,就这样心满意足地揣起来。
人活一世,品味一生,或许本来就有不一样的活法,自己的故事有人听,他已经很知足了。
见几个小娃儿哭得惨兮兮,卖艺人反而笑了。
他弯下腰,用粗糙的衣袖替他们抹了抹红彤彤的脸蛋,“哭什么?”
小孩子们纷纷摇头,满面茫然。
他们也不知道哭什么,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眼泪便控制不住的落下来。
卖艺人见状,笑了笑,露出嘴巴里的两个没牙豁口,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小脑瓜。
有个圆滚滚的小孩子吸了吸鼻子,“爷爷,您也掉牙呀?”
卖艺人呵呵笑着点头,“是呀,我也掉牙呀。”
说来,人这一辈子当真奇怪,没牙来,没牙走,岂不正像一个轮回么?
那小胖子还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已经开始为找到跟对方的共同语言而高兴起来,“那爷爷您的牙齿往房这样会长的高。”
卖艺人点头,“扔了呀。”
小胖子还要再说什么,路边酒楼里就走出来一个与他长相有六七分相似的男人。
男人四下瞧了几眼,“冬冬?”
小胖子闻声抬头,努力挥舞着短胳膊,“爹,我在这儿!”
来的正是王掌柜。
他松了口气,倒不急着拉冬冬走,反而也跟其他乡邻一样,抄着手站在卖艺人身边,静静听了一曲。
一曲毕,王掌柜眼角微微泛红,砸吧着嘴回味良久,忽然长长的叹口气,掏出一小粒碎银子递给对方,“老先生唱的好啊!若不嫌弃,空屋子还有两间,不若就在这桃花镇上过了年再走。”
酒楼客栈临近年关忙,可真到了年底也就没什么买卖了,左右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叫这些可怜人住下。
卖艺人道了谢,却并不去接银子,“承蒙厚爱,有片瓦安身、得粒米裹腹就知足了,若掌柜的不嫌弃,小人就在您店里唱个曲儿。”
他也是凭手艺吃饭的人呐。
王掌柜点点头,“成,就这么着吧!”
于是王家酒楼又多了一个说书唱曲的老人,桃花镇上的百姓也多了个解闷儿的新法子。
王掌柜亲自看着把人安排下,又打发小厮拎上一对酱猪蹄儿、一对肥鸡、一条大鱼,另拿了一大摞洒金红纸,亲自嘱咐儿子道:“你不是喜欢找阳仔和白姑娘玩吗?今儿也去吧,把这猪蹄儿什么的和红纸给哥哥,就说烦请他再照去年那样给写些福字和对联。”
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写对联,桃花镇上竟有两三成百姓要找孟阳去写,可别都赶到后面人挤人。客栈里需要的对联多,还是早些的好。
冬冬巴不得一声儿,立刻紧紧搂住红纸,一溜小跑着往小院儿去了。
跑了两步,却又停住,捂着屁股扭过头去对王掌柜喊道:“这可是你叫我去的,可不许打我!”
他是聪明的小孩子,过去几回的遭遇都记得清楚着呢!
王掌柜好气又好笑道:“是,不打你。”
听听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好像自己是整天闲着没事就打儿子玩的混蛋一样……
若不是你小子气人,老子吃饱了撑的吗?
道路两边高高地堆着积雪,但是正中央已经被铲干净,所以跑起来很畅快,也不必担心摔倒。
冬冬撒欢儿的跑着,一口气从中大道跑到小院儿门口,气都没喘匀就开始拍门。
“哥哥姐姐,我来啦!开门呀!”
之前快吃饭的时候来,姐姐就在哥哥家里守着了,现在也快吃饭了,所以姐姐应该也在的吧?
烟囱里分明在咕嘟咕嘟冒着烟,可也不知里面的人在忙活什么,竟然没有回应。
冬冬捏了捏手指,才要敲第二回,却突然觉得帽子上被人打了一下。
“啪!”一颗小石子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最后碰到墙根的积雪才不情不愿的停下来。
冬冬摸了摸脑袋,仰头老天: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哇。
那小厮不明就里,茫然地问:“少东家,您看啥呢?”
冬冬指了指门口的枯树,惊讶道:“树上结石头啦,刚才有石头掉下来砸我!”
桃子是树上结的,柿子也是树上结的,她们成熟之后都会掉下来,所以……这是一棵石头树吧?!
小厮完全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比起自家少东家,小厮有一个明显的好处:个头高。
所以当他顺着小主人的视线仰头乱看时,正好就跟墙头上蹲着的一个少年对了眼。
一个狼一般的少年。
“啊!”他极其短促地叫了声,又惊又怕。
刚才来的时候分明没有人的。
见他被吓到,那少年似乎十分满意,又冲他呲了呲牙,一对雪白的小虎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宛如山中野兽。
小厮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可总觉得仿佛被猛兽盯上了一般,禁不住浑身发毛,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冬冬跟着仰头看,哎呀一声大叫过后,一双圆眼睛灼灼生光,“哥哥,你是大侠吗?”
那少年眉毛微挑,似乎在意外他竟然不害怕,于是又阴恻恻道:“小胖子,你细皮嫩肉的,一定很好吃。”
呸,谁是大侠?谁想不开要去做大侠!
在他看来,想做大侠的全是傻蛋:搞什么行侠仗义,平时做一百件好事,也不见得有人夸一句,可你若偶然做了一件不那么好的事,所有的人就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跳出来骂你,仿佛你犯了什么罄竹难书的大罪一样,简直荒谬!
冬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捂住自己圆溜溜的脑瓜,惊恐道:“不好吃,不好吃的……”
呜呜,有人要吃小孩子啦!
“雁雁你还没有好,不可以爬上面去的。”院子里面,孟阳的声音忽然响起。
就见刚还凶残诡异的少年突然变了脸色,他猛地扭过头去,身体晃了晃,凶巴巴喊道:“不许喊我雁雁,不然杀了你!”
孟阳抬头看他,终于明白白星口中的“不用管他,他命硬的很”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多么不可思议啊,就在昨天晚上,他才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呢。今天中午喝鸡汤的时候走路都在打晃,才短短几个时辰过去,现在竟然能上墙了?
“雁雁你好厉害啊。”孟阳由衷感慨道。
“我都说了,不许这么喊!”廖雁终于恼羞成怒地跳下墙来,反手抽刀就往他头上劈去。
就听“铛”的一声,下落的刀锋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白星挡住,然后三下五除二打飞,最后一脚踢翻。
两人的胜负本就在五五开,如今廖雁到底是元气大伤,实力不及平时一半,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招,也让廖雁出了一身虚汗。
他站在原地晃了晃,狠狠喘了几口气,这才歪歪斜斜去捡刀。
刀落进墙角厚重的积雪里,他头又晕,撅着腚翻了老半天才找到,随手往身上抹了抹,还是龇牙咧嘴地拿刀指着孟阳,“死书呆子,再那么喊我就杀了你!”
孟阳笑眯眯道:“可是星星不让呀。”
嘿嘿。
星星会保护我,真好。
廖雁气疯了,嗷嗷乱叫,但没人搭理。
门外响起小厮战战兢兢的声音,“孟先生,白姑娘你们在吗?掌柜的让我来麻烦您写对联呀。”
孟阳一拍巴掌呀,也到了这个时候了呢。
“来啦!”他忙整理下衣冠,小跑着去开门。
门开了,然而门外那对主仆却不像以往那样欢欢喜喜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