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与孟阳见过面之后, 郎文逸也没了主持文会的心思,只推说自己临时有要事要家去一趟,稍后让他们把整理好的诗词文章都送到府衙即可。
匆匆回家之后, 郎文逸先问了内院的婆, “夫人在哪里?”
婆恭敬道:“在花厅做针线。”
郎文逸摆摆手, 径直过去。
刘玉正埋头缝衣裳, 冷不丁眼前多了一大片阴影,抬头一瞧不禁诧异道:“不是说今儿有文会不在家吃饭么,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看着妻子娴静的面容, 郎文逸心头一片柔软, 挨着她坐下,不答反问:“整日在家里闷着,怎么不出去逛逛?”
刘玉笑道:“前些年给人狗撵似的到处走, 还没逛够啊, 如今我倒是喜欢闲在一处。”
她本是江南人士, 二十岁时随郎文逸入京赶考,后经历一系列升迁、贬谪、调动,再也没回过家。毫不夸张地说, 短短二十年间, 她走过看过的地方绝对比九成以上的百姓听过的还要多。
南京虽然不算江南,但也已有了一丝水乡味道,她很喜欢。
郎文逸叹了声, “这些年苦了你了。”
刘玉道:“今儿是怎么了?”
他们老夫老妻同甘共苦这么些年,哪儿有那么多客套话, 眼下他这般可不大对劲。
想到这里,刘玉干脆放下手中针线,正襟危坐起来。
她抓住丈夫的手, 认真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大不了再贬谪就是,难不成没受过?西南咱们都去过,还有什么可怕的。”
郎文逸一怔,旋即啼笑皆非道:“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可一看到妻认真的脸,他又笑不出来了。
是啊,若非习以为常,又怎会如此平静?
他甚至不禁回想起方才孟阳冲自己喊的话……恨吗?怨吗?
时至今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想什么呢?”刘玉捏了捏他的手,见他频频走神,越加担心起来。
听说有些人上了年纪后,脑就不大好使了,糊糊涂涂的,既不记事也不认人……
“我找到那个孩子了。”郎文逸忽然道。
“孩子?”刘玉愣了下,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嗖地站了起来,颤声问道:“是阳儿?”
郎文逸点了点头,“其实也不算我找到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这些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财力处打探,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谁承想就在一次平平无奇的文会时,竟然一眼瞧见了。
这不就是天意么。
刘玉僵了片刻,忽然两行眼泪刷地就落下来了。
“他,他在哪儿啊?还好吗?有没有受苦……”
郎文逸手忙脚『乱』替她拭泪,又哪里擦得过来,只好一一答道:“就在城中,如今看着倒是挺好的,不过想来也没少吃苦……”
他说一句,刘玉就抽噎一声,最后干脆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外面伺候的丫头婆都吓坏了,可主人没有传唤,也不敢肆意窥探,只是在心里干着急。
郎家的下人多是忠心的旧仆从,自然知道老爷夫人素日是多么恩爱有加,可,可眼下夫人哭得也忒惨了。
刘玉痛痛快快哭了半日,一双眼睛肿得烂桃儿似的,脸上的脂粉都被冲光。
她竟也顾不得许多,一叠声叫下头的人备车,说自己要出去。
“哎呀你莫急!”见她想起一出是一出,郎文逸忙把人拦住,“我也只是偶然得见,还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呢,你却又去哪里找?”
刘玉一听这事儿不对,当即蹙起眉头,“什么叫你偶然得见?不是说过话了么,怎么就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呢?”
说起此事,郎文逸也难掩尴尬,吞吞吐吐道:“唉,那孩还怨着陛下呢,无意中说起此事,怒气冲冲的跑了,我正使人打探他的住所,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却见刘玉将眉头一挑,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他凭什么不能怨?”
郎文逸傻了,“你?”
刘玉咬牙切齿道:“莫说他,我心里也怨得!”
当年孟家多惨啊,换谁心里能没有点怨气?别说抄家灭族了,就是当年郎文逸被牵连遭贬,刘玉也恨极了!
这么些年呕心沥血,到头来得了什么啊?
“你糊涂了!”郎文逸又急又气,拉着她坐下,压低声音道,“这话也是可以浑说的么?好歹你也是朝廷册封的命『妇』……”
“去他的命『妇』!”说起这个,刘玉更来气了,“不过是打一棍给个甜枣罢了,当我稀罕么?”
郎家的下人都是她亲自把关,忠心嘴又严,她自然无顾忌。
郎文逸被她突如其来的泼辣劲儿吓了一跳,呆呆道:“你,你怎么?”
他媳『妇』不是江南水乡出来的温婉女子么?
“觉得我像个泼『妇』了,对不对?”同床共枕几十年,刘玉什么瞧不出来,当即冷笑道,“也不瞧瞧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
当年你遭贬谪,那些人见风使舵,后来又往西南去,那里风彪悍,又多刁,都欺负我们这些中原来的『妇』孺,你在外办差艰难,顾不上家里,但凡我们娘儿们几个软弱一些,早被他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我不能这么说?哼,我偏要这么说!我就是怨!有本事,再让朝廷撤了这什么命『妇』,再打发我往西南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