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孟庭
八十年代初,中国的第一波卫生巾在南城附近的一座城市开始动工制造。
之前的很长时间,棉布条偷偷摸摸洗洗晒晒,女性的生理认知畏畏缩缩举步维艰。大家讳莫如深,交头接耳如地下组织。
由于这事“见不得光”,所以青豆完全不知道。
书里不会写,虎子不会说,二哥不会想到,小学课堂也没讲。
当青豆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加入这个神秘的女性组织时,绝望在无知的混沌中逐渐显影。
压在顾弈这座峻峰之下,她雌伏多年,终于,爬到初中,成为班长,晋升中队长,袖臂别上两条杠,终于,二哥的生意初见起色,还掉这些年在小南城欠的债,终于,他们生火烧掉一摞借条,而一把火,也像烧沸了生活这锅温吞水。
恰在故事高//潮处,她得了绝症。这是多么合适的归宿。
《血疑》热度蔓延全国,刮起少男心中的山口百惠之风,也撩起少女春恹恹的东施效颦式的瘟病。
虎子与顾弈他们刚打完篮球,汗水淋漓,一边甩头一边急切:“作业呢,给我抄抄。”
青豆僵躺在床上,被子拉高到脖颈,面无表情:“我要死了,虎子,你以后要好好做作业,好好学习,如果将来娶了婆娘,要好好对她。你不要忘了我二哥对你的好,他将来要是出事,你记得给他送牢饭。”
虎子看了她一眼,从军绿帆布斜挎书包里翻出块梨膏糖:“喏,刚刚顾弈买的。”
青豆扭脸看了一眼,继续盯住石灰顶。只是,架不住口中津液疯涌,像死前倒垂的欲望。
她咽了一口、两口后缴械,腾地坐起,把糖吃了。
虎子这时候已经翻开了她的作业,发现她没做,大惊失色:“程青豆,你真的要死了?”
“”青豆决定死前做番好事,把数学题做了。
她算盘打得飞快,做题迅速,虎子抄得更快,三两笔结束。
在虎子抄语文诗词时,青豆郑重其事地摊开信笺纸。
信纸抬头赫然是“南城市第一中学”。
学校每学期发半本,青豆本本珍藏起来,一般宁可心算都不舍得在这上面做草稿。此刻写遗书,倒是很合适——
“亲爱的母亲: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忘了吴会萍不认字,写得声泪俱下,把虎子吓跑了。
当然了,这场“白血病”是虚惊,很快结束在了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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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东太太的小楼是战前的老房,住了包含老太太在内的十一口人——老太太一人,大儿子大儿媳加上大孙子大孙女一家,二儿子二儿媳加上二孙女一家,三儿子三儿媳加上三孙女一家。
挤挤攘攘好不热闹。尤其每天早上排队倒痰盂,更热闹得像炒花生。
青豆一般鸡鸣就起,不会撞上这家人,但她的泥瓦房隔音效果很差,面没撞见不代表话没听见。
基本每天早上,大儿媳和二儿媳都要为点屎尿屁的事吵架。
以前青豆是听不出子寅卯丑的。她只觉得她们妯娌关系好差,每天吵死了。
后来,她听懂了,很难控制自己每天支起耳朵听壁角的欲望。
在有了聂小倩和宁采臣生孩子的事儿之后,她对□□的七窍通了三窍。看《黑猫警长》的时候,青豆看到新婚之夜螳螂太太把螳螂先生给吃了,剩下的四窍少说又通了两窍。
夜里,二哥的鼾声下,那些潜伏在生活里不显眼的细节——譬如女人压抑的啜泣声,床榻吱呀的摇动声,不耐烦拍墙的警告声,都有了明确的指向。
螳螂吞肉那嘎吱嘎吱的喉间细碎,肯定也不止只有青豆一人咽口水消化。
大媳妇林芬芳前一晚要是没睡好,次日铁定暴脾气。
她会暗讽二媳妇孟庭,“搞得老老晚,睡都睡不好。”
孟庭从来不输嘴仗,端着痰盂也能反击:“是的呀,累都累死了。”
林芬芳:“白天蔫巴巴,晚上倒是不要命。”
孟庭:“没办法,有些事嘛,同人不同命。”
林芬芳:“有本事搬出去啊。”
孟庭:“是的呀,有本事么,就搬出去咯。”
无数次的嘴仗里,孟庭一直是精气神十足的狐狸精形象,所以当她灰头土脸地在木马桶上占位一小时后,青豆终于忍不住,敲了敲厕所的门:“孟阿姨,对不起,我”反正快死了,也没有顾忌了。
孟庭熄了烟,长叹一口气。出来时,她看了眼捂着肚子的青豆:“那个来了?”
青豆:“啊?”
在青豆所能接触的认知里,从没见过女人抽烟。但此刻的她没有心思惊叹孟庭吸烟的事儿。
孟庭借月光上下打量她:“难道你还没来那个?”心算她年纪,嘀咕了一句,“不过也快了。”
“啊?”青豆沮丧着一张脸。她在说什么?
“还是拉肚子了?”孟庭问。
“不是的。”青豆伤心。
人到死前,其言也真,青豆慢吞吞说了自己流血不止的事。她想,她死后二哥还要住在这里,希望大家可以看在二哥死了妹子的份上,对他好一点。
孟庭笑骂了她一句土包子,上楼去拿了卫生巾给她。
讲用法时,孟庭又嗤笑一声,“也是巧了,这是我第一次买这个。我自己都没用过。”
青豆这才知道,自己来的东西叫月经,传女不传男,以后每个月都会毒性发作,重则生不如死,疼痛不止,轻则没事人一样,一身飘轻。
青豆问孟庭可有解药。
孟庭盯住青豆好半晌,摸摸她的脸蛋,下一句是完全无关青豆问题的话:“豆子,帮阿姨个忙。”
孟庭又上了趟楼,再下来,牵了个漂亮的姐姐。
孟庭对青豆说:“她也来月经了,今天不方便睡我那儿,你们挤一晚好不好?”
月经是秽物,同一天来,会倒霉到一块。她点点头,理解中毒之人需隔离处理。
铺床时,青豆说:“如果姐姐嫌挤,可以睡二哥的床。”有时候六子哥会和二哥挤一张床,青豆看他们支成两条笔直的肠子,睡得很累。
孟庭问,“青松今天不回来吗?”
青豆一五一十:“二哥去老家了,过几天回来。”他说去看看吴会萍和妹妹,顺便把欠大伯三叔家的钱还掉。
孟庭露出狐狸式的笑容,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在月光下美得动人心魄。
她拉过青豆的手,来回揉捏,又点点青豆的酒窝:“那就麻烦豆子了,我们多叨扰几天。”
“不麻烦的!谢谢阿姨给我的卫生巾!”
青豆把卫生巾这三个字喊得和红领巾一样响,惊着了那个姐姐。
她这才抬起眼,发生了她们的第一次对视。姐姐的眼尾高高吊起,狭长凌厉,要不是正梨花带雨,倒是有几分孟庭的狐狸神韵。
青豆喜欢交朋友,但这位新朋友哭得青豆心里发毛。她不敢问问题,也不敢说话,只想着赶紧睡觉。
然而,这晚明显不太平。
一墙之隔的说话声比平日大,孟庭一直发出钝钝的笑,嗲嗲的本地话尾音上扬,乔张作致得异乎平常,后半夜更是拆家动势。
好在青豆“中毒”,早早毒发入梦,清早听林芬芳发作,才知道昨晚有精彩发生。
林芬芳说:“一夜不睡不虚吗?”
孟庭回她:“怎么会虚呢,最多有点涨。”
今儿吹的是东南风,厕所臭得不行,青豆难得起晚,等那波人散了才捂着鼻子去倒痰盂,结果这痰盂焕然一新,连陈渍都一并清理了。
青豆这才想起下铺本来有个人。
那姐姐已经洗漱过了,此刻正站在十几米外的东门桥上,拿着把木梳,梳着及腰长发,欣赏春日刚抽青的垂柳。
青豆在桥下踌躇半晌,开口叫她:“姐姐,我温了两碗糖粥,等会你进屋吃。我我要去上学了。”今天她校门口值日,加包干区检查,要早点去的。
朝阳悬于河道中央,洒下好晨光。凉风袭来,河水滚着金子般的波粼,像要淹没那双细如麻杆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