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方的小南城家属院,正陷在一场寻找失踪少女的慌乱里。
青松把青豆所有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书店校舍桥洞音像店电影院副食店招待所,包括她相熟的同学,挨家挨户,凡她多看两眼的地方,他至少找了两遍。
后面青栀添乱,也出去找了。她哪里认识路,走走还走丢了,被孟庭在路上碰见,看着脸熟,领了回来。
一家人兵荒马乱,直到虎子发现顾弈也不见了,青松才稍稍放下心来。
青豆和顾弈坐夜班民营车抵达小南城,拐弯时,她推醒顾弈,“那是我哥吗?”
顾弈头靠在她肩上,睡得云里雾里,他揉揉眼睛,粗辨身形:“好像是的。”
她惊奇,二哥和六子哥真是神通广大,居然在路边等她。
下了车子,她扯开疲倦的嘴角,往人影处跑去:“二哥六子哥!”
青松表情冷漠,两瓣儿薄唇紧紧抿着,他和六子一辆一辆车盯着下客,听见青豆的声音,他不喜反怒,两日积蓄的疲惫和担心全数化成愤怒。
他冲了上来,伸手朝她扇去。好在顾弈警醒,察觉出动势,将青豆往回拽了一把,掩在了身后:“青松哥!”
六子奋力钳制住程青松,“你打她干嘛?”青松在六子的控制下不停顶撞顾弈,朝缩成一团的青豆喊:“你有本事以后有任何事都去找他!去啊!还回来干嘛!”
青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顾弈。摇颤的躲避中,她慢慢明白,哦,二哥说的是大哥。
她手抓着顾弈早已皱皱巴巴的中山装,委屈得想掉泪。但她没有哭,她只是缩着,脑子有些发懵。
青松被六子拉到一旁,踉跄着脚步往马路牙子上一坐。
空空荡荡的街道,别说灯了,连月亮都歇了。只有微微的光能辨出人形。
顾弈等了等,率先道歉:“青松哥,对不起。”
六子朝他摆摆手,递给青豆一个安抚的眼神,低头边掏烟边掏火,“抽根烟缓缓气。”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点上了自己的火,火星子一明一暗,随两团白雾升起,紧张的气氛渐渐洇散。“你哥找你找得都哭了,这么多年没哭过的人”
话没说完,六子被青松重重搡了一下。
二哥颓坐在路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这时候,青豆两行泪才后知后觉地掉了下来。她没有想到,大家会这样找她。
顾弈又从兜里掏出塑料袋包着的毛巾。
青豆拍开它,自己拿袖子擦:“都臭了。”
青松掐了烟,重重释出口气,对青豆招招手,“过来。”
青豆往前一步,“哥,我错了。”
程青松蜷起一条腿,仰头看向养了这么多年还养不熟的妹子,“你心里是不是只有程青柏这一个哥?”
“不是的。”青豆摇头。她把手心伸过去,“哥你打我吧。”
再看向青豆,青松已经没愤怒了。他只有深深的疲倦,一步都走不动的疲倦。他又点了根烟,朝他们摆摆手,“晚了,赶紧回去。”
青豆被六子拉上了黄鱼车。她坐上黄鱼车,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中看路边的青松缩成一个小点,哭得特别伤心。
六子一边骑车一边劝她:“别哭,不是回来了吗?你哥肯定让你读高中啊。他一直夸你念书好,以后要考大学,这牛都吹出去好多年了,你得帮他圆回来啊。我们出门,很多老相识都张口第一句就问,‘青豆考上大学没’,我们每年就说,初一了,初二了,初三了。怎么可能不让你读了。”
青豆盯着顾弈掏烟的动作,默默流泪。
六子又说,“你这么不相信你二哥,他会难过的。”
青豆狡辩:“我没有不相信他。”
“他担心你出事,河里都要去找。”
“我们还坐船,游了趟小南城,你还别说,挺长的,我这本地人都没坐过这么久的船,还摇了把橹,下次带你玩玩。”
……
潮湿腥气的气味从雨前的泥土里渗出来。车子轮胎在光秃平滑的水泥路上拖过一串细气的声音。伴随夯实的喘息,熟悉的景物一幕幕略过。
黄鱼车送他们到桥头便折返了,青豆让六子哥辛苦一趟,再去接青松。六子哥摸摸她的头,让她别哭了,都是小事。
上楼时,她轻声问顾弈,我是不是很任性?
顾弈没回答,她抽了抽鼻子,“是不是啊?”她现在很愧疚。
他看了她一眼,艰难地张嘴,“我困了。”
青豆:“”
她让他别进屋,等她一会,说着冲上四楼。
青豆过道堆放的那摞杂物中找到一张废柜子的第二层,指尖一钻,摸出家门钥匙。她蹑手蹑脚,从门口的金鱼缸里掏出半包555,给了顾弈。
他愣了一下,预备掏钱付账。青豆噗嗤笑了,把他的手一推,郑重地望向他,挤出笑:“谢谢你,顾弈。”
她刚一转身,顾弈拉住了她。他说:“陪我抽根烟再走。”
青豆点点头,接过他的塑料花打火机,给他点烟。
真的是困。顾弈眼睛都睁不开。
他老练地敲出一支烟,支起肩靠近青豆。火苗蹿起的瞬间,他深吸一口,恍惚在熏缭的重重烟雾里闻见了栀子花的味道。
都困出幻觉了。
顾弈椅靠着阳台,仰头冲天,闭着眼睛,一口一口抽完这根人抽的烟,通体舒适。难怪要叫香烟,真是香。
半晌,他清醒地掀开眼皮,眼前,青豆捏着个栀子花花骨朵,在鼻下旋转深嗅。
她露出一双探究的眼睛,取笑他:“你刚抽烟那样子,就像电影里,在窑子里醉生梦死抽大烟p姑娘的p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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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轻手轻脚回了屋。
热水瓶里有热水,毛巾放在了脸盆里,牙刷撒了牙粉,横架在搪瓷杯上。
这是娘弄的。
只有吴会萍还坚持用牙粉,觉得便宜。青豆和二哥一用牙膏,她就觉得浪费。所以,吴会萍在的时候,会给他们牙刷上都撒上牙粉,防止败家子兄妹俩用奢侈的牙膏。
青豆简单洗漱完,往房间去。
她把自己的床留给了二哥,和吴会萍青栀挤在了主卧的二哥的床上。刚撩开青栀那侧的被子,便听吴会萍粗哑的嗓音,“回来了?”
“嗯。”青豆肩膀一缩,生怕娘打她。
约莫是没有一起生活,所以吴会萍没有打过她。青豆参照青栀见娘就怕的性子,猜测娘平日还挺凶,会打人。
消失两天,连好脾气的二哥都要动手打她,更别提吴会萍了。
“见到你哥了吗?”
青豆猜测指向,“见到了。”
吴会萍叹了口气:“他怎么样啊?”
那看来是指的大哥。青豆说:“挺好的。”
“嗯。”她应完这声,呼吸乱了,时快时慢。
青豆听吴会萍不再问,遂主动说:“山上诵经干活,早睡早起,挺好的。”
“嗯。”
“我跟大哥说,你们不让我读书了。”她顿了顿,听吴会萍没接话,硬着头皮说下去,“然后大哥说,不会的,娘就是嘴硬心软。”
吴会萍本来朝阳台睡的,这时候翻了个身。青豆吓得差点摔下床,一手扒着床沿,一脚已经踩在了地上。她怕离家出走的挨打突然降临。
吴会萍皱起眉头,从被窝里拉过她的手,揽住她的背,将她护紧,掖好被子。
她想了想,才说道:“我那么说,是要让那个女的知道,你二哥结婚了也要养妹妹的。不然结婚了,你们就是两家人,你哥养你,供你读书,你觉得她能接受?你就算能读一年,两年三年大学呢?哥哥养妹妹被嫂子使脸色的事还少吗?”她不信任地摇摇头,“镇子上民营厂倒了,我本来还能攒攒钱,现在你们两个都要念书,老二肯定要挣钱养家。”
吴会萍的语气很坚决。
她要看冯蓉蓉态度,如果她对青松需要养育妹妹有一丝犹豫,那也不必结了。如果她接受青豆为他们的婚事、家庭的压力去读中专,那也不必结了。本来“入赘”二字就够吴会萍看冯蓉蓉不舒服的了。
她就是试探她,试探这桩婚事。
想想也是。孟庭也说过呢,青松结了婚,你们就是两家人了。青豆:“娘,要不我不念了?”
“念!借钱也要念。”
青栀幽幽转醒,钻进青豆怀里,“姐姐,我不念了,给你念。”
“你这个姑娘!”吴会萍掐了青栀一下。
青栀赶紧缩进青豆怀里。青豆抱紧妹妹,松了一大口气。
即将入眠时,楼下传来了吵架声。青豆耳朵一动,听出了是顾弈家。“哐啷”一声,有人失控地摔了东西!
青豆吓得顷刻清醒。
她连累顾弈了。完了。
吴会萍则一直没有睡意,听见青豆翻身,问她:“瘦了还是胖了?”
“啊?哦还好,吃斋嘛,但气色挺好的。”在山上晒得漆黑,比以前的文弱书生看着有力气。
“嗯,上次我也觉得气色不错。”
“你见过大哥?”青豆惊讶。
“山下挂着照片。去年南弁山化为景区,开始收费,他们拍了一些照片放在底下。”
青豆:“哦。”
吴会萍说:“还可以吧。”
青豆听着楼下吵架的动静,也没管什么可以,随意“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