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他们借月光爬上山。这大热天的爬山,青豆都快累死了, 一旁的傅安洲却很兴奋。
他说:“心情像当年割麦一样。”
青豆笑:“这阵夏收, 我妈正在村头地里割麦呢,你要是想割麦,村里乡亲们挥镰刀夹道欢迎你。”
傅安洲:“那不一样,割麦对我来说是未知新鲜的事情, 现在只是一桩劳动。”
“要是顾弈和虎子在呢?”
“那还是新鲜的事情。”
天空划过闪电。一刹那, 上山踩脚的阶石亮了。
知道要下雨, 傅安洲和青豆加快脚步。半小时后, 他们上到山上, 廊檐外刚好水滚叶身, 急雨坠落。
低低的吊扇慢悠悠转动,小光头看到熟面孔, 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自觉领青豆去山房。
大哥正在讲禅。
傅安洲对此类话题很有兴趣。拘于礼数, 他没有上前,安静坐在门边的小凳,和小光头一起听禅。
青豆简单洗漱, 枕着包开始发呆。包里有一个空药袋。
是的,为避忌讳, 上山前她就服下了药。
此刻小腹隐隐有痛感,不强烈, 但足够让她无法入睡。
思绪翻飞,青豆想到好多事情。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想到小顾弈, 想到小虎子。越想越睡不着,越想就越思念。
于是爬起,形式感地给清冬写了封信。
她亲切叫他冬冬。写完称呼,想到了家里蹦蹦跳跳的东东,青豆的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她忽然发现,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用力争取过什么。顺着规则,避开边界,偶有越界,也咬牙拨正。
她不容错的小半生平平无奇,揭露孕事的这几天竟是最刺激惊心的时刻。回头再看,这个小家伙居然陪她度过了难捱的期末。
她是怎么做到一点没有犹豫,手起刀落,把它撇净的?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山缝淌下汩汩温流。
青豆的痛苦慢了好多拍,姗姗来迟。她哭到傅安洲回来,哭到大哥闻声摸她的头。
像小时候一样,青豆一脑袋扎进大哥的怀里。
青柏两臂僵硬,显然早已失去了这项反射。青豆不管不顾,抵着亲人的胸膛一通乱哭。她哭得满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本来计划要跟大哥说张数的事,也给哭忘了。
等想起来,四下灯熄,她正平躺在靠窗的大通铺。
山上大雨滂沱,大肆敲打房顶,颇有倾覆之势。他们居住的山房中间有一处漏水,傅安洲接过小和尚给的大盆,自嘲他们像话本里避雨的赶路人。
青豆一抽一噎,渐渐走出情绪,哑声接话道:“聊斋里,好多故事都有庙宇。”
“嗯,我记得师大附中有个流行的艳本。”
青豆一愣。
傅安洲:“你们女生看过吗?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这人受聊斋启发,开场很像聊斋,只是后面又写成人了。”
青豆:“主角是?”
“鱼娘和书生。名字叫”他蹙起眉宇,“有名字吗?忘了。”
“你怎么看到的?”
“课堂上他们传,我就看了。”
青豆心脏咚咚跳:“很多人都看了吗?”
“女生我不太清楚,但是男生应该都看了,听说是我们这一级的女学生写的。”说着,傅安洲睫羽森森掀起,望向程青豆的眼神透着点诡异,“我还想过,不会是你吧。”
青豆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后来看了你在南风上发表的文章,也觉得不是。”傅安洲耸肩,“如果是你写的,那很有写小说的天赋。”
“写很好吗?”青豆假装好奇,“那我也想看看。”
“写的一般。”傅安洲很诚实。
这是青豆写小说以来,收到的最低评价。
她收到的评价,除了读者天花乱坠的吹捧,就是编辑几经考虑、含褒带贬的中肯评价。
这言简意赅的“一般”,挑起了青豆的狡辩欲:“不是说很有写小说的天赋吗?怎么个一般法?”
“叙事一般,逻辑一般,流畅一般,也没有内核和升华。”
听到这里,青豆脑门上烧起一炉子火。
结果傅安洲话锋一转:“但是厉害的点在于,这么一般的故事,居然抓住我的眼球,看到后半夜。没得看的时候,还挺惦记后续。”
青豆哑然。仔细想想,傅安洲说故事一般,那应该算写得很好了。毕竟他看的都是拗口费脑的哲学书。
他平常口气:“我们宿舍都看过,哦,顾弈也看过。”
青豆心头一紧,哇了一声:“这么多人看过啊!那我一定要看看。”
顾弈要是看过,肯定能联想起自己看过节选。程家村割麦那回,她可是给他展示过鱼娘和书生的片段。
别人看过可能想不起来,但顾弈一向过目不忘。
青豆又想气又想笑。这个死顾弈,肚子里到底能憋多少事儿啊!
傅安洲道:“回去我给你。我有一份经手过好几个人的影印版,到三十三章回。”
还有影印。不错。青豆这个“佚名”算是混出息了。她捂着小腹躺下,皮笑肉不笑地恨恨:“哇,我们学校还有这种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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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山中的雨完全是粗鲁的访客。
青豆几度以为有人敲门,磨蹭起身,傅安洲便敏感地由浅眠中醒来,安抚她,没人,是雨。
他极其柔软细心。注意到青豆手搭小腹,精神状态差于下午,心下有了计较,一直没敢睡。
室外瓢泼,室内滴答。
就这动势,青豆翻身的动静依然清晰。
傅安洲支起身,望见对面的通铺上,她脸上的表情并不舒适。
听闻三点厨房生火,他特意起来,冒雨帮她要了一碗热水。青豆其实挺热的,不想喝热水,但他递过来了,她不好拒绝,感激地双手捧碗,借他搭在背上的力量,一口一咂,慢慢饮尽。
他问她痛吗?青豆摇头说不痛。他问,心里痛吗?青豆迟疑后,告诉他,痛的。
杀生犯戒。尽管在山下服药,自欺欺人,但到观音跟前,青豆的心灵和身体都跟着诚实了。
休养生息的痛断断续续,随着不止不歇的雨水,折磨了一个礼拜。
疼痛不严重,就像医生说的,胚胎当日排出后会出血一周,小腹隐痛是很正常的。
青豆没敢告诉青柏,每天乖乖去观音跟前跪几小时,顺便抄写经书,为清冬积功德。
她毛笔字写得很差,像鬼画符,小学生都不如。大哥则抄得笔工笔正,像印刷品。
青豆想,顾弈的字来抄经书,倒是正好。
两人闲对时,青豆跟大哥说了张数的事。大哥像定身的菩萨,垂眸回忆,过了很久才淡淡说:“都忘了。”
青豆没有拆穿他。要是忘了,那就会记得下山,去程家村转悠一圈,看看吴会萍和青松。就是因为记得,才一直在山上吧。
青豆问他,要告诉张数在南弁山吗?
青柏持笔继续抄经书,“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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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雨,山体滑坡,树枝横斜,他们无法下山。傅安洲也被迫留在了山上。青豆每天喝粥吃馒头,眼见那馒头越来越小,粥渐渐稀成米汤,她紧张地问小和尚,“我们会饿死吗?”
小和尚双手合十,高人腔调拿足,怪她大惊小怪:“我们有库房的,囤了至少一个月的粮食。不会饿死的。”山体未经修整,一到雨季就是这个情况,他们早有准备。
青豆撇撇嘴角:“行吧。”
等到第八天,青豆去茅房,发现还有血,心凉了一半。也是这天,淅淅沥沥的雨停了,院里光芒万丈,刺得人头疼。
傅安洲跟庙里的和尚老师们混熟,一起清理山体上的障碍物。山下也有居民帮忙。他们齐心协力,傍晚时通了山路。
当晚,山房涌满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