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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棉口罩遮住他下半张脸。
青豆头呆着, 嘴开着,任他食指拇指抠动牙齿,白蚁挠心不算, 喉咙眼也痒得想挠。
闭上眼睛会放大口腔内的感受, 她害怕,于是便睁着眼睛。
实在无所适从,只得一遍遍描摹眼前的画面——眉骨突出, 眉毛英气, 目若悬珠,鼻骨陡直。唔,再练一遍,重新描述。睫羽镀金, 内双的褶皱随眨动若隐若现,眼神专注, 漆黑瞳仁里各挂着一张血盆大口,画面热闹可笑, 可即便如此, 他起伏的眉骨仍像堆雪,眼锋很冬天。
一阵滋水,青豆口中的温泉忽涌清凉。
顾弈抠动她的智齿, 摇了摇:“上次倒是没发现这颗。拔了吧。”
她的口水抑制不住,越蓄越多。他指了指盂盆:“吐这儿。”
虎子咬完模型,吃劲地活动牙关, 问顾弈:“她的牙怎么说?”
“比你的好,你的里出外进,咬合面有问题,她的比较平整。”到顾弈眼皮子底下的, 基本都是烂牙,程青豆牙齿整齐,还挺难得的。
素素自夸:“我的牙很齐吧!”
“确实。”除开蛀牙,素素的牙齿外观很不错。
“小时候帮我拔牙的赤脚医生说,多吃蚕豆,牙会比较齐。”素素龇出两排齐牙,“真的有用!”
吴世康学究语气:“这个说法倒是有一定依据。适当咀嚼硬物可以让牙槽骨发育好。”
虎子看素素牙,有点儿不信:“是吗?吃硬的不应该伤牙吗?”
顾弈拿酒精棉花擦拭口腔镜,玩笑道:“那不一定,你看路上的野狗,哪条牙齿丑啊?”
虎子想了想:“还真是。”
青豆接过搪瓷杯,鼓腮漱嘴。上一次进牙科,少说是五年前了。这里对青豆来说比百货大楼还陌生。
顾弈摘下口罩,手臂一横,揩去眉毛溅上的细水珠。
他戴口罩的时候眉眼太好看了。青豆不由对他整张脸的画幅好奇起来。难怪以前古人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口罩遮半张脸属实勾人。
摘下口罩,顾弈立体的五官完全显露。轮廓分明,下颌线条收得很紧,如果这是一张人//皮//面//具,贴合度是相当的好。
青豆目不转睛,看得入神。她忽然发现,人的半张脸一遮是完全不一样的长相。顾弈眉眼很冷很严肃,但下半张脸很温柔,嘴角天生微翘,还挺亲切的。
“有一颗智齿蛀得很深,你不疼吗”
青豆问,“哪一颗是智齿?”
顾弈指她右脸说:“最里面那颗。”
青豆眼睛一亮,果然是那颗。她没事经常舔,也总有东西卡进去。
“疼的。”尤其高考那阵,嘴巴都有点肿,但她能扛。
顾弈:“那你不说?”
“扛扛就过去了。也没啥。”
顾弈瞥她:“那今天拔了吧。我看你精神也挺好,这么能扛,一步到位吧。”
青豆摇头,一本正经:“不行,下午不能拔牙。”
南城有这么一个说法:拔牙得是上午,若是下午,会大出血。
这说法可以算是深入人心。青豆一说,在场所有非牙科专业的,都深以为有理。虎子应声,“说的也对,那明天早上来吧。吴医生,明早上能来拔个牙吗?”
吴世康无所谓:“我把钥匙给师哥。”
顾弈没理会,扶着青豆肩,把她按回椅子,拇指食指扣住下颌,“拔了吧。”
青豆眼睛瞪圆,眼神发出疑问:你有病吗?会大出血的!
他抬眼与之对视,“书上没这说法。”说完,再次聚焦往口腔。
青豆迷瞪,看向他镀光的睫羽:真的?现在拔?
她迅速认命。眼睛眨巴眨巴,隐约放弃挣扎。
顾弈猜透她心中九九:“也得你乐意啊。你不乐意,我肯定不能强行拔。这事儿得打配合,不是吗?”
青豆眼睛咕噜咕噜:阴阳怪气?
顾弈眼波一柔,挠得青豆又是心痒。他眉眼没动,但她笃定,口罩下的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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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弈也就是说说,没准备给她拔。
给青豆补四颗牙过程中,几人各自打道回府。
素素先走。孟庭和她约好晚上一起去逛百货商场。孟庭脱节长江三角洲这片的时尚许久,声称要考察考察市场情况。虎子紧接其后,没办法,他家老母亲和老父亲正巴巴等他回家吃饭。本来指望他狱后着家,老老实实,结果还是屁股挨凳如扎钉,每日等不及地要往外走,约好过年每日回家吃晚饭,已经是刀架在脖子上的威胁结果了。
吴世康把锁门技巧教给顾弈,也走了。
这是老门店,开关门颇有技巧,一扇老旧的双开玻璃门左右都是机关。门锁有三处,一是玻璃门,一是玻璃门关上,门上上一把链条锁,绕三圈半,三是卷帘门,门底有一锁。教顾弈锁门后又教他开锁。钥匙完全送进去,再退出来一点点。这个“一点点”自己掌握,很微妙,只有开惯了才懂。
青豆最晚来,最晚走,到太阳掉下地平线,月亮高高挂上天空,口腔内四颗牙齿才磨了三颗。
说实话,牙齿酸得快倒了。上牙特别敏感,青豆听牙钻涡轮钻进头颅,酸得瞪眼干流泪,全身汗毛起立敬礼。
按照那个声势,她应该已经血流成河了。但每次坐起漱口,她都还活着。不得不说,人的身体真奇妙。
过程非常恐怖。青豆几度想起小时候的猜想——牙医是世界上最像杀人犯的人。如果眼前人不是顾弈,她那会肯定在想遗言。
后面美色已经无法支撑痛苦的过程,青豆终于闭眼,刨出记忆里美好的东西,聊慰凌迟的痛。
她脑子里关于恨啊爱啊生气啊纠结啊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被漫长尖厉的的电钻声覆盖。
顾弈很有职业精神地问她痛不痛,痛的话他轻点。青豆同样具备极高的患者素质,始终摇头,表示自己可以!
“是水太凉了吗?你在抖你知道吗?”顾弈拍拍她的肩,提醒她往盂盆里吐水。
“啊?是吗?”青豆疼得都不敢合拢嘴巴,漱完口又栽倒回去。
顾弈说:“还有一颗,下次弄吧。”
“一次性弄好吧。”下次还来?太可怕了。“你累了吗?”
顾弈:“我不累,我只是感觉你快吃不消了。”
程青豆强打精神:“怎么会!只要想到我以后刷牙刷的都是好牙,我就很舒服。要是留一颗,我会很难受的。就像扫地扫了三个角,还剩一个角留着下回扫,那比不扫还难受嘛。”
说罢,青豆张开嘴巴。
顾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摘手套。
青豆着急抬高音量:“别回头!老是回头的人走不了远路!”
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回马枪,顾弈眉眼一弯,口罩下喷出道噗嗤。
潇洒白大褂下的身躯随笑意前后晃动。
看到他笑,酸疼缓解。青豆勉强挤出一颗酒窝:“心软的人是做不成好牙医的!来吧,别磨叽了。我这难受呢!”
顾弈笑话她:“不是说不难受的吗?”
“我不一向口是心非吗?”她摆烂地承认,又拉开他掰牙的手,认真看着他说,“你给我弄牙的时候,我老想到小时候。”
“小时候什么?”
“小时候的你!”
“我怎么?”
“小时候你比现在好。”
“人好?”
小时候人也不好。“哼。长得好。”
顾弈堆雪的眉眼被笑意溶解。
磨最后一颗牙,青豆和顾弈都很安静。除了一些提示,他一句话闲的话也没说。青豆盯着他,大脑陷入另一层空白。她什么回忆也刨不出来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忽然有好多想说的。
记忆深处的小顾弈和此时此刻的顾弈重影一般,缓缓重合,分散,又重合。
时间数秒式拉长刻度,两分钟不到,青豆仿佛捱过十余年。泪横淌下好几颗,浸湿鬓角。
顾弈细细磨掉最后一点蛀掉的黑线:“这颗不补也行,就两个角蛀了,你咬合看看有没有问题,没问题这颗就不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