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
白一走的时候并不痛苦,闭上眼前那一刻看向阿箬,是笑着的。他看见阿箬手指尖的颤抖,也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白一忽而想起当年阿箬在写下他名字的那一刻微笑的侧脸,心里分外柔软。
真好啊,阿箬姐姐一直都是这样。
她不曾被俗世更改,饶是这三百多年的经历究竟给她套上了多少层尖利刺人的铠甲,她的心中仍旧怜悯着所见的悲哀。
阿箬闭上双眼,不再去看白一,只念完最后一句召回的咒语。
“风息——归来。”
城墙下的一角消失了一个被羽箭穿成刺猬的小孩儿,无人发现。
东车国一举未能拿下煊城,再来气焰便不如第一次出其不意更足,攻入澧国深处的翼国军不得不退兵守卫自己的国土,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战事又起了变化。
澧国的严老在自己最后的时限里,以一生名望换得了澧国的安定。他原说是让边野小国攻翼国后方,与澧国军里外夹击给翼国军一记痛击,实际上也不过是借用边野小国的兵力拖翼国后腿,让澧国有喘息之机。
澧国并未出兵,经过这一仗,他们深知自己与翼国军的差距,甚至在翼国军撤军于煊城剿灭东车国与其他边野小国军队时,送上了求和书。
澧国没有后备支援,再打不起仗了,边野小国也以东车国为首,死伤无数,损失惨重。
两个月,战事平了,煊城的城门破败不堪,但城池守住了。
阿箬在结束白一的性命之后便离开了煊城,后来关于煊城发生的一切都是听周围人偶尔提及,拼拼凑凑在一起的故事。
并非所有紫林军都在煊城扛到了战争结束,冬至后没几日临城的援兵赶到后,便有紫林军陆陆续续离开煊城。他们并非正统的边疆军队,对战争亦有恐惧,回到京都后虽受些小罚,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自然,亦有些年轻胆大的留到了最后,好比赵焰。
煊城仅剩的几名紫林军远在翼国边境便收到了听封嘉奖的圣旨,几人兴高采烈地返回京都受封,阿箬无意间碰过一次,没在人群中看见赵焰。
后来她确定战事平息,想要离开翼国,途径煊城时,倒是意外地远远瞧见过赵焰一眼。
经历过战争的煊城城墙上处处斑驳,硝烟四起的土地里钻不出半片嫩草来,远离翼国,前往其他广阔世界的道路上,入目便见一片青葱绿场。
那里原是一所村庄,阿箬来前经过这段,还向赵焰谎称过自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村前碑立在一株杉树下,上面刻有梨花二字,朱漆新填了缝隙,倒是醒目。
村子里的人不多,零零散散两个,只要有人走上田野间便能立刻被阿箬的目光捕捉,所以她轻易便认出了赵焰。
赵焰虽也受封,却未离开过翼国边境。他也是京都里的王孙贵胄之后,但性子到底与那些人有些不同。阿箬初见他时,他还带着点儿富家子弟的傲气,短短几个月,战争便将人的棱角磨平。
他真的杀过敌人了,故而脸上多了几抹肃杀之气,可更多的却是从前没有的沉稳与慎重。
赵焰走时,身后磕磕绊绊地跟着一名少女,少女只将他送到了村头便停下脚步,挥动的手高声扬起一句:“我晚上煮鱼汤啊~”
赵焰闻言,伸手抓了抓耳后头发,转身朝少女看去一眼,对她挥手让她回去后,便骑上高马往煊城的方向而去。
阿箬离他们很远,可她眼神好,赵焰没有看见她,她却看清了少女的面容。
梨花村外的田野许久没种庄稼了,即便几场春雨唤醒了土地,也没人播种。田野间有一口池塘,塘里有鱼,本是煊城某个鱼商所圈的,但战争之后那鱼商也没了,鱼塘便归活人所用。
少女钓鱼极其有耐心,只要太阳暖和和的,她能迎着春风吹一整日。
原本苍白的脸颊现在多了几分血色,只是身量依旧很瘦,故而显得她那双深邃的眼更大了些。
她坐在鱼塘边,深嗅一口泥土与潮湿青草的芬芳,意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花香。
少女侧眸看去,只见一马二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白马低头吃草,身旁伫立着一名身量很高的男子,男子侧身对着她,少女虽未瞧见他完整的面容,却因这匆匆一瞥而惊艳。她的视线很快便被一抹碧青衣裙遮挡,少女将目光落在青裙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与她年龄相当,正对她露出一记友善的笑意,一双鹿眼弯弯,像月牙一样。
少女见到阿箬笑,也跟着笑:“你好,来钓鱼吗?”
她甚至朝旁边让了点儿位置,伸手指了鱼塘旁的一角:“那块儿鱼也很多的。”
阿箬微扬眉眼,敛去诧异,笑容扩大:“不,我是来问路的。”
少女为难:“可是我对这附近也不熟悉……”
“真可惜。”阿箬直起腰,往后退了一步,笑容依旧,发自内心地弯了弯眼:“你叫什么名字?”
“杉杉。”少女脱口而出,又有些脸红地垂下头。
她想起了某人告诉她,她叫杉杉时别扭的表情。她是个聪明的人,从那表情里便猜出杉杉或许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可她喜欢这个名字。
“杉杉……”阿箬喃喃,一阵风吹过,带来了几分清爽的气味。
梨花村前的杉树发了芽,细长如针的嫩叶还是黄绿色的,生长于笔挺的树干上,随风颤颤。
“不错的名字。”阿箬真心道。
杉树寓意重生,赵焰当真给她找了个不错的名字,比起荼蘼花的陌路之美,或许拥有顽强生命力的杉树,更适合眼前女子。
阿箬与杉杉道别,一手牵着白马,一手牵着寒熄离开了田野间,也离开了梨花村。
皇宫丢了东里荼蘼,与丢了白一比起来算不上什么,便是如今翼国还举国上下在找一个背上有玄武的男童。
赵焰脱了紫林军华丽的衣装,在煊城成了一名真正的守国将领未尝不是一件更好的事。
无人的长道前有茂密之林,后有生生不息的村落,远山青黛,阳光正好,不知从何吹来的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阿箬昂首深嗅,更觉得心情舒畅。
“春天来了啊。”阿箬笑嘻嘻地昂首看向马背上的人:“你闻到香味了吗?神明大人。”
她不等寒熄回答,便牵着马朝前走,却在两息之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嗯”。
阿箬一怔,脸上的笑容尽褪,双眼放光地再抬头看向寒熄。
好看的男子披着月色长衣,银纱于阳光下透着斑斓的光,他与她惊愣的目光对上视线,唇角挂着淡淡笑容。
“方才您是回答我了吗?”阿箬怀疑自己幻听了。
寒熄淡淡地睨了她一眼,心情不错的样子:“嗯。”
阿箬分外惊喜,眼眶含泪,几乎要哭出来:“您……好了?”
她不知这好字该如何解释,寒熄似乎也不明白,他略歪头看向她,眼神温柔却也疑惑,没有“嗯”,也没有喊她“阿箬”。
阿箬不去强求,她太兴奋了,兴奋到用手按住疯狂跳动的心口,告诫自己稳重下来。
唯有将那些散落于岁雨寨人身体里的仙气全都重新聚集于寒熄的身上,寒熄才能真正的好转。他的神智、他的健康,也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内,让他变成过去高高在上的神明。
阿箬会送他一步步,回到寒月梢头。
她重新牵马,眼神不住朝寒熄偷偷瞧去,每看一眼都被他捕捉到,而后换来一记略带纵容的笑。
阿箬也笑,笑得极其灿烂,鹿眼弯弯,露出一排皓白的牙,挤出了两粒梨涡。
春天啊,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