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的大堂正中央, 一面巨大的浮雕百鸟朝凤斑竹面屏风围成四方,叫台下听客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不能瞧见里面摆设。
那竹面屏风倒是有些意思, 斑竹因有斑而显特色,能工巧匠将那些斑竹上自然而成的斑点雕刻成了一只只栩栩如生的鸟雀儿。屏风围台,口戏开始前, 众人瞧见只有一个人三十出头的先生走进去了, 他喝了茶, 润润桑,便开始了清脆鸟啭,仿佛一瞬将人拉进了雨后竹林, 听风声雀鸣。
忽而一道娇俏婉转的女声发出低低的笑吟, 鸟雀鸣叫便似也在跟着笑,众人听那女子笑声,顿时发出了惊叹的低呼。
这是一场有故事内容的口戏,讲的是灵雀成精, 爱上了凡人, 无什么对话, 只有一些语气和环境声音促成了一桩凄美的爱情故事, 最终灵雀失去了道行,被凡人放归深林, 便是故事的结局。
阿箬支着下巴,来前她在茶楼门前竖着的牌子上看见了今日口戏要表演的类目, 茶楼掌柜的怕新来的听不懂,特地在那牌子下写了故事小传, 短短几十字, 只要概括了这个故事, 众人听起来也就更能身临其境了。
说到底,口戏要听的也不是多好多感人或多有趣的故事,那都是说书先生的看家本领,手腕一转折扇,便是一个惊天逆转,直抓人心,口戏听的,还是那过人的技巧。
阿箬以前没听过,她不是太有兴趣,但也不觉得无趣。
之所以会踏入茶楼听这场口戏,是因为寒熄路过茶楼停顿一下没动,她问寒熄是否渴了,要不要饮茶,寒熄先是朝她看了一眼,便径自拉她走进来了。
是了,他,拉她,走进来。
云城之事结束后,寒熄沉睡了一次再醒来,阿箬便觉得他有些变化了,虽仍不能说太多话,但与人沟通显然更加通畅,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以往都是阿箬拉着他东奔西走,如今成了他领着阿箬四处闲玩。
他像是有主见,可似乎也没有。有时阿箬与他说话,他仍旧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目光落至远方一处,定定地等阿箬说完,再回眸朝她笑了笑,阿箬以为他听了,可寒熄也不见得照办。
半个月前,阿箬便发现寒熄带着她一路只往他感兴趣的方向走。一条路分叉两方,一方竹林深深,竹影光斑随风在地面上舞动,恰是一番美景,另一条路则道路两侧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寒熄想也不想,便拉着阿箬往有竹林的那边走。
她就被寒熄这么拉着,在周围人口中听到了些熟悉的语言,这才知道他们重新到了澧国的境内。
往年寒熄还是白骨时,阿箬在澧国境内粗略地转过一圈,并未碰到她想找的人。后来她将寒熄的白骨拼凑完整,又怕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一个,她也不知寒熄是否会在骨头拼凑完整后开始生肉长身体,便匆匆入了天际岭的雪原种源莲。
再离开天际岭,便横穿小半个澧国,到达胤城收了吴广寄,寒熄的确长身体,可也不需要源莲了。
阿箬想,澧国大约是没有岁雨寨的人的,因按照三百余年前的地势推测来看,其实岁雨寨应当就在澧国边界的尽头,仍属于澧国范围。当初阿箬追杀他们,他们自然是逃的逃,躲的躲,哪儿还敢在这片土地上等阿箬寻来?
阿箬知晓他们再入澧国境内,便道:“神明大人,此地难有岁雨寨的人,您瞧着好转了许多,我们应当趁热打铁,赶紧再找剩下的几个。我算了算,其实岁雨寨的人所剩无多,若速度够快,百年内我便能将他们欠你的都还给您了!”
彼时寒熄微微昂着下巴,穿梭在茂密的竹林里,那高耸的竹子两侧往中间压,将这条小路包裹其中,像是一条弯弯的拱桥。他们走在竹叶桥下,满鼻息嗅到的都是青竹的芬芳,而银色光屑洒落在寒熄的身上,也有些透着竹叶的浅青色,随他走动而跃动,让他看上去尤为神圣美好。
阿箬呆呆地看着寒熄的脸,忆起自己要说的话,于是道:“再往前走,咱们就要到澧国境内了,或许我们调转回头,往别过方向寻一寻,那边的漏网之鱼应会更多。”她顿了顿,瞧见一片光影碎屑闪过寒熄的睫毛,这一刹似是有钩子在钩阿箬的心,一下将她的心尖提起。
阿箬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又轻声道:“那就穿过这片竹林,再回头,好不好?”
寒熄见她终于说完了,半垂的眼眸从那看似无尽的竹林光影中收了回来,微侧身看向身后睁圆了一双小鹿眼,正仰着头满目倾慕之意几乎要涌出来的少女,他微微一笑。
没说好,便是不好。
穿过了那片竹林,他们还是入了澧国境内,阿箬没有怨言,她想大抵是寒熄那一笑太好看了,她被他蛊惑了。她心里甚至有些窃喜,迟一些找到岁雨寨的人,她陪在寒熄身边的时间也就更长一些。
但她迫切地希望寒熄能回归往常,哪怕她下一刻闭上眼就再也见不到寒熄,只要他变回去,阿箬也愿意。
两种矛盾的思绪在她的身体里打架,阿箬处于煎熬又痛苦的反复中,她就像变成了个乖乖的偶人,寒熄的手总牵着她,他往哪儿走,她就跟到哪儿。
他走来了这座阿箬还没来过的城池,他走进了这家茶楼。于是阿箬见天色不早,就在这儿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又在这家茶楼里点了一盏清茶算作消费。那茶她习惯性地推到寒熄面前,给他,自己则支着脑袋,悄悄打量对方。
满茶楼的人听那口戏都入了神,阿箬偶尔听到精彩的地方也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在那竹面屏风上,但过不了一会儿她便收回了视线,一双眼再度黏在了寒熄的身上。
茶楼内点上了灯,更显得门外天色暗得快。又入秋末了,偶尔几阵风吹过,浮起了街道两侧干枯的树叶,如枯黄的飞花飘零,一片过分轻盈的吹到了阿箬的裙摆边。
阿箬垂眸看去,却见原来不是枯叶,而是一片黑白花斑的羽毛,也不知是什么鸟的。
她捡起那片羽毛掸去,恰有一名小童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匆匆从她与寒熄面前小跑而过,终于将寒熄的视线拉了回来,落在了那碗银耳莲子羹上,随着小童穿梭人群,走到某一桌前放下,他才慢慢收回。
阿箬见状,有些惊异:“您想吃吗?”
寒熄朝阿箬看去,先是对上了视线,再沿着她那双眼往下看,最后在了她的唇上。
阿箬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又问了一遍:“您想吃吗?”
她不确定,毕竟寒熄从未吃过任何东西,他连水都不怎喝。
寒熄的目光还黏在阿箬的唇上,他动了动嘴,半晌才吐出一个字:“要。”
不是想吃,而是要。
阿箬觉得这一个字、两个字的,也没任何差别了。
她从云城离开,并未如预想中的带走许多银钱,阿箬属实是有些囊中羞涩,但也架不住寒熄一个“要”字。只要是他想要,便是进澧国皇宫从皇帝头顶的王冠上摘下一粒东珠来,阿箬也得想办法办到,必须得办到。
阿箬哦了声,连忙招手叫那端茶送水的小童过来,因台上还有口戏,她压低声音要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给了银钱等小童走了,她便对寒熄笑:“马上便来。”
果然不出一会儿,小童便端着一盅银耳莲子羹来了,放在桌面上人就离开。
阿箬将银耳莲子羹推给寒熄,笑弯了眼道:“您尝尝。”
寒熄望向羹里的莲子,数了一下,只有四粒。他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刚才从他面前端过去的那碗里,至少有八粒。
那碗银耳少,莲子多,这碗莲子少,银耳多。
茶楼主卖茶,糕点小食都是后厨顺带做卖钱的,银耳莲子羹不会真的一小盅一小盅地蒸,多半是一个大锅炖煮好了,再一勺勺分装端上来卖,每一勺做不到公平,不是这个多,就是那个少。
寒熄的眼神在那四粒莲子上盯了又盯,随后听见阿箬道:“尝尝吧,味道应当不差。”
毕竟钱花了也不少。
寒熄拿起调羹,白瓷碰撞的声音清脆,他舀起一粒莲子,看了好一会儿,抿了抿嘴才朝阿箬瞧去,他道:“阿箬。”
阿箬正看着他呢,她以为寒熄不会吃,便端着小板凳坐在他身侧,凑上前准备接过他手中的调羹,结果她只挽了个袖边,还没碰上寒熄的手,寒熄另一只空余的手,便一下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手劲很轻,眉目温柔,又带着些许新奇的困惑和解迷的兴趣。
阿箬听见他说话,嗓音好听低沉,像是猫爪挠心似的叫人心间发痒,寒熄道:“勿动。”
那白瓷调羹贴上了阿箬的嘴唇,往下轻轻一压便让她张口,随后裹着些许银耳和粘稠甜汤的莲子便入了阿箬的嘴里。莲子炖煮的时间很久,舌尖一压便碎了,糯糯的,顺着甜汤一起滑进了喉咙。
阿箬愣了一瞬,紧接着便动作夸张地往后与寒熄拉开了些,她瞪圆了一双眼,险些从凳子上翻下去。
被寒熄捏着的下巴发麻,被瓷勺压过的嘴唇发酸,而她整个人都在发烫。
阿箬震惊万分,胸腔里的狂跳几乎掩盖了不远处台上传来的口戏声,她不解寒熄为何会向她要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却又主动喂进她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