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湘水镇, 便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红枫了。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期间阿箬没说停下休息,隋云旨便挺直了腰背在前头指路。
隋云旨道,此地盛产盆植和形状可观的花草, 好像从几百年前开始便有个园林世家在山里建了一座山庄, 漫山遍野的红枫也是那时种下的。只是那园林世家后来落寞, 连个后人也没有, 满山红枫野蛮生长, 到了秋季便似大火烧山, 艳丽壮观。
现下是晚秋,正是枫叶红时,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照在湘水镇上,便将那满山红光都给照了出来。
阿箬靠坐在马车前头,因奔走了一日一夜不曾休息, 多少有些疲惫,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视线模糊片刻再清晰, 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致。
阿箬先是愣了一下,转身掀开了马车席帘,朝里面的寒熄笑道:“出来走走吧……大人。”
她不欲让隋云旨知晓寒熄的身份, 以往也很少在旁人面前喊寒熄神明, 抿了抿嘴后大人两个字脱口而出, 倒是让寒熄微微抬眉,眸色深深, 沾染了几分笑意。
寒熄出了马车, 迎着东方的薄光, 太阳才升起, 天边还是红紫色的,与环绕着湘水镇的枫林异曲同工。
湘水镇不大,零零散散几个村落以羊肠小道相连在一起,便是镇子里种的树也是红枫居多,白墙黑瓦之间落下了斑驳朱影。晨曦炊烟袅袅,阿箬左手牵着马车,右手牵着寒熄,立身于坡上最高点,再沿路便往下,行至山林丘壑间。
湘水镇看似近,但凭着一双腿还是要走上半个多时辰的。阿箬与寒熄等人到了镇门前天已大亮,太阳高照,镇头牌楼已经很旧了,上面朱漆点点,旁边一行小字,隐约可见一个——宣。
入镇路再往里走,便能瞧见一排排整齐的人家,主街上已有人摆摊售卖,当地较为有名的小食则是桂花年糕。
阿箬有些肚饿,买了一份边走边尝,甜腻腻的年糕上洒了些蜜桂花,味道竟是不错的。
隋云旨问道:“可要找家客栈暂歇?”
阿箬吃着年糕摇头:“不了,早些结束才好,此地风景不错,待解决了那个人,我还能和神……大人去爬爬山。”
她说着,又回眸朝寒熄笑了笑:“去看枫林,可好?”
寒熄望着阿箬的笑容,眼神有些纵容意味。隋云旨瞧见了沉默,这一日相处下来,他没听寒熄说过一句话,连一声嗯都不曾有过,所以隋云旨在心底默默猜测,对方是个哑巴。
三人已走出一截,隋云旨却又听到一声温柔的男音:“好。”
至少过了五息,寒熄才回了方才阿箬的问题,阿箬对这间隙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加开心。隋云旨亦有些惊讶,原来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爱说话?
镇子从街头走到街尾,箬才看见了隋云旨所说的摊位。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摆桌,巨大的黄油纸伞设成了个遮风避雨的雨棚,摆桌旁还绑着一个树枝天然而成的挂架,后方一个藤椅,高矮细瘦也与寻常的不同,像是替人特地量身定做的。
隋云旨指着那摊位道:“那妇人便是在这里摆摊的,只是今日似乎还早,她尚未来。”
阿箬细细打量了摊位,再看向周围。
这位置不算多好,挨不到集市中心去,也仅赶集了才会有人能走到这么远来买一些不值钱的手工玩意儿,可见妇人在此摆摊,并不为挣钱。
阳光晃眼,阿箬瞧见摆桌的夹缝里有一根塞在角落的小挂饰挂出了一截穗子,朱红色的穗子经过日晒风吹颜色已经暗淡了,她拈起一根慢慢往外抽,上头坠着一个桃胶制成的琥珀枫叶便挂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就连用的红绳也是最普通的,只是阿箬在看见琥珀枫叶上红绳打的结时,心下一紧,手指松开的瞬间,那根穗子便掉在地上。
褪色的红线绑出了个漂亮的月亮结,弯弯的红月上每一处绳子的转角她都分外熟悉,与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隋云旨瞧出了阿箬的脸色有些难看,他连忙上前问道: “阿箬姑娘,你没事吧?”
阿箬摇了摇头,她弯腰捡起那根挂了琥珀枫叶的穗子,抓在手里只觉得手心都变得滚烫了起来,捏了又捏,没给放回去。
周围摆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瞧见他们这边三个年轻人,男俊女俏的,难免多瞥了几眼。
“你们想买他们家的东西啊?那要过两日再来咯。”隔壁摊位的大婶瞧着有些富态,说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她家儿子昨个儿给山上的树除虫去了,往年去都得三五天才能回来呢,因担心老母一人在家没吃没喝没人照应的,故而带她一道走了。”
阿箬闻言,点头道谢。
她本想问大婶可知这母子二人上山给树除虫,去的是哪座山,可话到了嘴边,手心里月亮结的穗子又硌得难受,她还是将那句疑问吞下,心道左右不过三两日,是或不是,到时候便知道了。
阿箬原打算速速解决了岁雨寨的人,好趁着季节未过,满山枫叶还未落完,陪着寒熄一道爬湘水镇外的枫林山,如今还是在湘水镇里找了家客栈暂且歇下了。
赶路一天一夜,阿箬已有些困倦,到了房间为寒熄倒上一杯清茶,阿箬便侧躺在软榻上小憩。
自从寒熄有了躯体之后,阿箬便很少梦到过去了,她重新见到了寒熄,知晓自己离将一切孽债还清已是不远,对未来还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的。正因如此,暗黑的过往便只成了回忆,不再日日夜夜入梦扰她心绪。
这一次白日沉眠,阿箬却又回到了岁雨寨分崩离析前的时光里。
月亮结,是何时雨自创的。
阿箬与何时雨都是何桑爷爷捡来的孩子,何桑爷爷曾有过孩子,但在战争与流离中痛失了所有亲人,他对所有孩童都抱有极大的善意,想要让那些孩子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所以逃难的过程中,他救过两个小孩儿,一个是阿箬,一个便是何时雨。
若要问阿箬和何时雨认识何桑爷爷的时间,阿箬更在前,她被何桑爷爷捡到时只有三岁,刚会说几句话,险些就要死在流民奔走的脚下。
阿箬跟着何桑爷爷后的半年,又认识了何时雨。
与其说何时雨是被何桑爷爷救的,倒不如说他是被阿箬捡回去的。
那时城中已有人吃人的例子,凡是病倒了的不论老幼最后都会化作他人餐食。阿箬从小便见过人肉下锅煮沸的模样,即便何桑爷爷每每捂住她的眼,也逃不过他们身处于炼狱,怎能捂着眼睛便看不见恶鬼?
何时雨原是那座城里的人,相较于阿箬的懵懂,他年长阿箬五岁,已知晓死亡的代价。他能感受到身体的难受,不是饿,而是痛,他知道他死了之后一定会被人扔进火堆或铁锅里分食,所以偷偷摸摸离开了那座城。
何桑爷爷也不愿再和阿箬留在那座城里,于是他们离开了可以暂时避风度过寒冬的楼房。
出了城再行十几里路,阿箬便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何时雨,他离死只差一步。
当时有乌鸦落在何时雨的头顶啄着他的发,阿箬以为他是个死人了,心里有些可怜他死了也不安生,便将那几只乌鸦赶走,凑近去看才发现当时的何时雨眉头紧蹙,人还活着。
“爷爷!”年仅三岁的阿箬站直了身体踮着脚,对远处以雪化水的何桑拼命挥手。
何时雨也是那时睁开了眼,他半张脸埋在了雪里,仅有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能瞧见,身上穿着补丁小袄的小丫头冻红了脸蛋,对着何桑大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