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峡又下起雨来了, 从夜里开始薄薄地落下来,直至早晨便是哗啦啦如同瓢泼。山洞外的深林到处都是潮湿的气味,连带着那在雨水中淋了一夜的虎妖尸体皮毛都被冲刷得鲜亮了起来。
洞内可避雨, 但避不了寒, 钟乳石上落下来的水滴如同古筝拨弦,一声一声伴随着洞外的雨, 奏起乐章。
阿箬以为, 自己会坠入噩梦, 毕竟晕厥前的她情绪起伏太大,失去寒熄的惊慌失措让她在昏睡过去的那一刻都是皱着眉头的。可这一觉无梦,睁眼后去回想,只觉得白茫茫一片, 这一觉睡得她通体舒畅, 一些关于岁雨寨人,关于隋云旨和云峥等杂乱的思绪都被抚平了。
阿箬一睁眼就看见了寒熄,她是躺在寒熄的怀里的。
早间骤雨,天光无法穿过雨林照入山洞,薄薄微光顺着洞口正好落在了寒熄的半张脸与肩上。那一层柔光像是给他渡了一圈银,朦胧了他的发与睫毛, 而他一只手作枕头被阿箬靠着,一只手牵着她的手,正侧着脸,迎着洞外微凉的风。
这一刻, 阿箬的心很平静,几息之后,再慢慢加速紊乱,她也彻底清醒了。
阿箬从寒熄的怀中起来, 脸颊通红,忽而回忆起她晕前发生的事,阿箬的眼神第一时间朝洞外看去。虎妖已经死了,寒熄还在,洞内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就连云峥也靠着山洞外侧的石块闭上眼小憩,除了杂乱的雨声,一切都很宁静。
“我中迷毒了?”阿箬大约猜到了她晕厥前失去五感是因为虎妖心魄里的迷毒。
“嗯。”寒熄将她发上的竹枝扶正,问:“还难受吗?”
阿箬摇头,她一点儿也不难受,以前也是这样的,因为这具身体死不掉,所以不论中什么毒都会很快恢复。
阿箬猛然想起,她似乎在中迷毒时喊了寒熄的名字,她当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不知寒熄是否听见了,他有没有怪她直呼他的名讳?
寒熄似乎猜到了阿箬心中所想,面对阿箬转身朝他投来目光的那一瞬,他露出一抹浅笑,抬手揉了一下她额前因为汗透而卷曲翘起的发丝。
无声,便是不责怪的意思?
阿箬抿了抿嘴,没问出口。
虎妖的身上没了妖气,林间归于沉寂,阿箬扶着墙壁站起来弄出了点儿动静,靠在洞前浅眠的云峥立刻就醒了。
他昨夜降服虎妖封锁心魄耗去不少心力,后又受了惊吓,便是睡过去也不安生,猛然起身时有些头晕,扶着墙站了会儿,云峥才看向朝洞口走来的阿箬。
青绿衣裙上睡出了些许褶皱,阿箬的发丝还有些凌乱,但她不在意地拨弄了一下,那张脸只要不笑便显得几分清冷与难以靠近。阿箬走到了洞前,瞥了一眼大雨,瞧这趋势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的。
山间本就多雨,何况临近清明。
“你、还好吧?”云峥问出这话后,阿箬朝他瞥了一眼。云峥的眼神有些担忧,藏在担忧之下的,还有些阿箬看不懂的欲语还休。
她问:“你不恼我了?”
“我……”云峥正要说话,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他想起了昨夜阿箬晕倒后,寒熄抬眸朝他瞥的那一眼,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云峥道:“我知道是我误会你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会那样猜测我也不意外。”阿箬一句话点明了云峥所说的误会是什么,她只是疑惑为什么经过一夜,云峥却又不误会她了。
骤雨依旧,林间传来沙沙声,阿箬与云峥各站山洞的一边,中间隔了十步之遥,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山洞里很容易被人听到。
寒熄端坐在平滑的石块上,这里离水潭很近,一伸手便可以触碰到冰凉的积水,也能听到那叮咚叮咚不断落下的水滴声。寒熄的听觉不在此处,他的眼神也从水潭中波动的涟漪逐渐落在了山洞前的阿箬身上,放在膝前的手不自觉地捏紧,紧到指尖发白,闷在胸腔的那一口气终究是吞了下去。
云峥难得没有玩笑,语气堪称小心翼翼的温柔,他问阿箬:“阿妹,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可以与我说说吗?”
阿箬望着深沉的天色,心想要等者雨停,隋云旨也不知在秋风峡中越过几座山头了。
她似乎有些敷衍,可语气没有不耐:“你不是都知道了?”
昨夜那句提醒,云峥甚至都戳穿了她曾经吃过神明。
“知道得不太全面。”云峥忽而笑道:“不如我与你先说说我经历过什么吧,自你离开安亲王府后没两年,城中便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了,当时王府的库存所剩无几,母亲辞退了许多下人。”
留下是恩,辞退也不是仇,只是彼时环境让那些人只要离了安亲王府便完全没有活路。他们跪在安亲王女的面前说自己可以不吃任何肉,任何菜,只要每天能喝上一碗稀薄的米粥,只要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就好,可安亲王女没同意。
大势之下,人都要为自己而活,安亲王女养了他们许多年,到最后却被那些恩情反噬。
“那些下人没出城,趁着我母亲熟睡后一把火烧了她的寝殿,联合城中那些吃人的蛮人一起抢占了安亲王府。说来也是走运,你还记得安亲王府猪圈后的狗洞吗?”云峥提起这事便想笑。
安亲王府当时养了两头猪,他带阿箬去闹过猪。
猪圈很臭,但阿箬没见过猪长什么模样,云峥带着她去见见世面,可他也是少爷公子,哪儿有训猪的本领,不过是为了逞威风冲进猪圈与那两头猪打架,说要捉一头晚上宰了给阿箬吃。也不知他哪句话被那两头猪听懂了,云峥当时也不过比猪高一点儿,被两头猪拱在地上踩踏,腹上落了疤,他吓得钻了猪圈后头的狗洞保了一命,阿箬也站在猪圈旁哭着喊他。
孩童时的记忆虽很久远,几百年过去了,阿箬此刻回忆,许多细节都随着云峥的话而变得清晰。
云峥道:“我就是在他们冲进来时,钻狗洞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