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见过人吃人,他流浪的十年内经历过许多苦难,程胜不是有意去杀人吃人的,他只是在旁人架起铁锅炖煮神明时闻到了肉香,厚着脸皮问了吴广寄一句,能不能给他也盛一碗。
那时岁雨寨知情的人都知道,这只会是他们吃的第一个人,所以他们并不吝啬一碗肉汤。
程胜道谢,捧着肉汤坐在角落,趁热喝下了肚,他连那里面煮得软烂的到底是什么肉也不知情,就这么吃得一滴不剩。但他以前有幸吃过羊肉,他知道,这不是羊汤。
寒熄之死怪不到程胜的头上,在那个情况去看,他的确是无辜的。
可隋云旨的话也有道理。
即便往年的程胜是无辜的,可如今的他也不无辜了,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得来的一切归还,所以他躲了起来,他让云峥帮帮他,帮他将闯入秋风峡中的人赶走。
云峥也就答应他了,毕竟程胜是这三百多年来……第一个能陪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的人了。
程胜读过书,认得字,有过与他一样灾荒逃亡的经历。他们都无处可去,他们的灵魂从某方面而言是契合的,云峥不愿改变现状,所以他答应了他。
阿箬不属于这里,阿箬身后跟着的寒熄,更不属于这。
云峥答应只帮程胜一次,撤下山间部分阵法,引来几只妖给阿箬添些麻烦。那两只妖是他唤来对付阿箬的,可他并不想伤害阿箬,但显然,知难而退这四个字,也不属于阿箬。
云峥想,只要阿箬走了,程胜留下来,一切就都没有改变,他们还如以往一样,可以连夜观星,畅所欲言,那接下来漫漫修仙之路,他并不孤独。
不曾拥有过,便不会不舍,不曾见过,便不会奢望。
秋风峡很美,不死花开四季,一年中三百天落雨,剩下的几十天放晴,偶有彩虹,飘雪时亦满山覆白。他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日子,成了秋风峡中看似活着,却又不像活着的存在。
云峥不想再回到过去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刻了。
阿箬对云峥过去几百年的经历,并不在意,她只是有些气恼她居然还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信任他会带她找到隋云旨,会将岁雨寨的人交出来。
阿箬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那个人我会自己找出来,反正……你也赶不走我。”
云峥又是一抹苦笑挂上嘴角,他抬眸看向阿箬,见她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能在她身上看见永不泯灭的光,与过去仅有几岁的小女孩儿一样。
当年安亲王府,云峥带着阿箬玩儿了几日,说起来,也是小丫头带着他去体味他从未有过的人生。
安亲王女很看重云峥,所以不让他出府,也不会让他碰府上任何危险的事。他的院子里有一颗桑树,那时的季节结了满树的桑果,紫红色地挂了满枝,云峥没爬过树,但阿箬是野着长大的,这些树枝难不倒她。
她当年指着桑树上最高那一枝桑果对他说:“我一定能摘下来。”时,与她今时说她会自己找到程胜时,一模一样。
云峥忽而笑了一下,他想这世上的确会有人,不论时间如何更迭,世事如何变化,纵使白云苍狗,她也如过去一般,一副耀眼的模样。
“那你便找吧。”云峥道:“我不帮你,也不去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阿箬蹙眉,云峥笑道:“那我就换一种说法,我不会再帮他了。”
“行,你还没算坏得彻底。”阿箬的目光上下瞥了云峥两眼,眉头未松开:“我这个人很少以德报怨,对隋云旨算一次,今日再算你一次。”
云峥立于水面石块上等她接下来的话。
阿箬道:“你说,修行先修心,你已入仙道,只要初心不改来日便能成仙。但经过这次我也看出来了,你将仙道排于自我之后,想要成仙,恐怕三万年远远不够,若再钻入死胡同,当心走错路。”
走错路这三个字,云峥也曾对阿箬说过,所以听到阿箬这样说他不禁哈哈笑出了声,那双眼弯成了月牙状,里面只装下了一个青绿色衣裙少女的身影。
云峥险些将眼泪给笑出来了,笑容似苦涩,这一笑却也畅快,将他短短时间内积郁于心中的纠结苦闷给释放了出来。
云峥的自我,是接受不了改变,忍受不了孤单,可要成仙的人将要面临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阿箬也曾孤独过,三百多年,可她的身后有寒熄的白骨,她可以靠与白骨的对话撑下来。她将外界一切人或事摈除在外,除了与岁雨寨有关的,全都入不了她的眼,即便如此,阿箬也不曾真的只停在一个地方不悉时光来去,不见百态人间。
云峥帮阿箬找到了隋云旨,阿箬提醒他两句话,他们之间两清了。
其余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阿箬牵着寒熄转身便要走。云峥抬袖擦去眼角的泪花,眼神盯着阿箬青绿色的背影,心口砰砰狂跳。
数年前那个在安亲王府随他玩儿了几日的小丫头又一次背对着他了,那时她牵着何桑与何时雨,如今她牵着寒熄,她的身边总有别的人。
“阿妹!”云峥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住了她:“其实还有一个方法,你替程胜留下来陪我,我把他交给你,任凭处置。”
阿箬身形一顿,她没转身,也没看见寒熄因云峥这句话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