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应劫, 切记切记,若遇凡人,不可相见。”
有人这样告诉过他的, 那道声音好似很遥远,他只记得那是他从神明界离开时背后传来的声音, 带着仿若苍老的沙哑, 就像未卜先知般料定若他遇见凡人, 必会堕劫。
他回头望去, 神明界的长者突然出现,那位长者眼见寒熄出生、长大,他看向寒熄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重复了那道不知何来的声音。
他告诉寒熄,不要与凡人相见。
他说出凡人的诸多弊端,寒熄问他是否所有凡人皆是如此,他又道,皆是。
寒熄不知自己为何在弥留之际却偏偏频频回想起过去的画面, 回想起那位眼见着他长大的长者在说出那句话后, 长长叹了一声,似无奈,又似惋惜。
眼前的光越来越暗了,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被呼啸的风灌入, 才勉强能听见一丝声音,那是……阿箬的声音。
“寒熄!!寒熄——”
寒熄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 他只能看见一片飘入视线中清脆的绿叶, 那是……竹的叶。
仿佛坠入了一次黑暗再度清醒, 又有如凡人的回光返照。
寒熄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瞧见的漫天的花,模糊的花海之下紧紧抱着他的人,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纯澈的香味,是他来到人间第一次接触凡人便飘入了他结界中的,阿箬的味道。
他就像从一场梦境中又清醒,短暂的时光里经历的一切纷纷化作飞舞的花瓣,越过他的眼前,闪现于他的脑海,从他见到阿箬的那一刻,直至现在。
一点一滴,从那些溜走的仙气中再度追寻回来。
仙气他留不住了,但至少要留住一丝关于阿箬的气息吧。寒熄记得他很聪明地留了一个阿箬随身多年的荷包,那只陈旧的荷包上有她的味道,这样便是他消亡,化作世间的一阵风,一场雨,那便阵阵、场场,都有阿箬伴随。
寒熄想,他不后悔。
入凡尘,见凡人,只要是阿箬,便不后悔。
他听不见阿箬的声音,也终于再也看不见阿箬的模样,他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说话,嘴唇微张,借着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想说的全都告诉她。
他道:“阿箬,别怕,这世间不止一个神明,会有人指引你今后的去路。”
他道:“你不是曾问过我神明界是什么模样吗?你会亲眼看见的,那是我……生存过的世界。”
他道:“阿箬,让我借一借你的力,让我为你下一场星雨。”
他说的是……她的力。
阿箬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愈发地瘦小了,她也听到了寒熄伏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话,每一句都是对她的叮嘱与安慰,可明明……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阿箬抓住寒熄背后的衣裳,察觉他的发丝从指尖流走。她看见他的身体已然消失大半,连着那件月白的衣衫统统化作了毛笔峰上的一阵风,一场雾,此番吹散,就真的什么也不留了。
“这不公平!!!”
“为何明明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受如此惩罚?为何明明是我做错了,却要我来活着?!寒熄……这不公平!我坚持三百多年,不是想要这个结局的,我不要这个结局!!!”
可惜她的每一句痛呼寒熄都听不见,她甚至已经快要察觉不到怀中的人了,阿箬低头看向自己的怀抱,不论她用多大的力气都留不住他。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见寒熄身躯的颜色越来越淡……他身体里的金色也越来越少。
这世上不会再有寒熄了。
“啊啊啊——”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神明界!我也不要当神明!这不是我所求的!”
他明明说过,祝愿她所愿即所得,可如今得来的一切,都是她从寒熄那里抢来的,她的心,她的命,统统不是她自己的……这不是她所愿,这也不是她所求!
阿箬看不见寒熄了,就连那最后一丝月白色的轮廓也被山间的一阵阵风给吹散,她张开双手,看向那些落在她指尖的点点金光,痛得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了。
这比过去还要痛。
比过去得知他死去了还要让她疼痛……
阿箬一声又一声无力地嘶喊终究唤不回任何回应,她也挽留不住寒熄被风吹走的最后一丝气息,她看见那抹烟最终消失于毛笔峰外,消失在漫天的花雨中。
“看啊,阿箬……是星雨。”
“去吧,去乘风扶摇,踏星而上。”
她见到那抹烟仿佛被风卷成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身披月霞,纤云绕秀的神明,却又被飞花所破。
阿箬此刻才看见,被寒熄那几滴泪点燃的春色,在这个彷如噩梦一般的夜里,染红了整片毛笔峰山巅,那些纷飞翩跹的桃花、杏花,与她头上所戴别无二致。
三百七十一年之后的今天,阿箬又死了一次。
繁花映着天空上璀璨的星河,如每一片花瓣被风吹落般,那闪亮的星河里也坠下了点点星光。
一条又一条划破夜空,一颗又一颗坠向东方。
阿箬跪在地上,面朝花海,双手紧紧地捂着心口不住跳动的地方,声嘶力竭地喊着寒熄的名字。
她曾忌讳这个名字,因为她厌恶自己曾吃过对方的心,她痛恨是她将他的一生都毁了,如果不是因为她,寒熄不必受这些痛,也不必被人分食、阿箬还曾以为自己……有可以赎罪的机会的,她以为自己可以挽回一切。
却到如今,镜花水月,皆是一场她执念下的、短暂的梦境。
她持续三百多年的渴求,换来了十一年的陪伴,最终找回所有仙气,却是成就了自己。
这不公平……
天空的星雨越来越多,从几颗变成了十几颗,甚至几十颗,上百颗一并坠落。
银河上有无数颗星星,唯有今夜,这些星星都是为阿箬而闪烁的。
毛笔峰下无人居住,可远处的村落,乃至整片能看见这处夜空的人都瞧见了。今夜星象异变,每一道夜风中都有淡淡的冷冽的清香,那股淡香破开了立春最后一丝寒冷,将他们门前院落的花树统统唤醒,生根发芽。
尚有未睡的百姓或夜行的旅人不禁停下手中的一切,也停下脚步,他们惊异地抬起头看向夜空,看向那一颗颗坠落的流星,数量庞大成了密密的雨。
凡是被星光照过的地方,都像是将人们心中潜藏的美好记忆再次点亮。
这一步停下,他们谁也没敢贸然动作,喧哗的声音在星雨坠落的那瞬响起,又在它持续落下的过程中沉寂,谁也不知这场雨,究竟何时会停。
毛笔峰上的春花开尽,阿箬依旧跪在了冷风之中。
那些浮在空中的仙气统统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与那颗滚烫跳动的心融为一体,与她浑身的脉络融为一体。她能看见那些仙气在她皮肤下流动的模样,这次甚至没有什么排异反应,就好像从很久以前,它们便习惯了她的血液、她的经脉、她的一切。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大约是从她第一次胆大妄为地伸手去点那粒坠在寒熄睫毛上的仙气时起,那粒仙气闪烁一瞬便钻入了她的手指起,她便应当要有所察觉了。
这场星雨持续的时间很长,便是星盘史册上的记载,也没有过这么多,这么久的星雨出现。
阿箬没回头。
她不敢看。
看完这场星雨,她就要认定寒熄自此离去的结局,她不要这个结局。
阿箬比三百多年前更痛,更不甘,更委屈。
这世间的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她若真能成神明,是否真能所愿即所得?总有可以将一切归还的方式,不该她占着这些仙气,占着寒熄的一颗心。
不该所有的劫难寒熄受了,神明界从此没了寒熄,却留下一个阿箬。
不该如此的。
乘风扶摇,踏星而上,她能直入神明界,去看看他只提过,却不曾对她细说过的世界。
待到身体里最后一丝金光也熄灭,阿箬的双足也从地面腾飞,即便她不愿,她不想,可一切都不受她所控制。
三百七十一年前,寒熄来到了人世间,他是来历劫的,说历劫之后神明界会将他的名字记下,此番短短几百年,于神明界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世上再无寒熄了。
世上……再无寒熄了。
右足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当年寒熄初来人世间,与阿箬初相识时她所见的一样。
银铃唤仙踪,是他们回去神明界的指引,寒熄丢了他的铃铛,却又长在了阿箬的脚上。
多可笑。
阿箬哭着哭着,便发出了痛苦的苦笑,她抓着毛笔峰上的野草,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就好像她只要不顺应命运,留在人间,便也留住最后一丝妄想。
可她留不住,那些野草从她的指尖断裂,她留不住,满山的繁花堆成了云梯,不论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出这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