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了一道声音, 一道夹在嘈杂谈话声中, 年迈的惋惜声。
她感受到了风,即便她看不见,可她依旧能从那微妙的风里感受到阳光的炙热,感受到空中漂浮的腐烂气味, 还有那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有人触碰了她的手臂, 粗粝的指腹压在了她的手腕处听她的脉搏,还有人拨开了她的眼皮, 沉重困倦的眼睛终于窥得一丝光明。
当是夏季,阳光果然很刺眼,几圈金光落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 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她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一缕夹杂着白发的发丝吹到眼前,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微微佝着背,单膝跪在她的身边,帮她拨开厚重的襁褓,又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渍, 声音朦朦胧胧,似从远方传来。
他道:“可怜的孩子, 居然还活着, 真是个奇迹。”
她竟然……还活着吗?
周围人声传来, 一道又一道,像是要冲破某种隔阂传到她的身边, 而她四肢百骸都剧烈地疼痛, 疼到她不得不发出痛呼, 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哑了, 一声也叫不出。
“别管她了,这世道还有人能将这么小的孩子养活的吗?”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把她丢在这儿摆明了要她自生自灭的。何大夫,你心善也别给自己找麻烦,如今饭也吃不饱的,多她一张嘴便少你半条命呢!”
“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生了什么不治之症,我听说隔壁镇子里出疫病了,说不定这就是隔壁镇子里路过咱们这儿,丢到城墙底下的。”
“快走快走。”
一声声,一道道,仿佛离她很远,可她却清晰的记得这些声音,好像曾出现于她的生命中……究竟是在何时何地?
有人将她轻轻抱起,她的眼睛也不再直面太阳,视线跟着光芒晃动,见到了几条翠柳,也见到了天空飞过的几只鸟雀。城墙底下有一块庇荫的地方,她被人抱到了那儿吹风解暑,将她抱在怀里的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逐渐清晰。
沙哑的孩童哭声停止,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何桑。
是比她记忆中还要再年轻一些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她的由来,想起了为何会与何桑认识,也想起了与何桑相遇的那一年,她两岁不到,是炎暑盛夏,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不见爹娘,声音哭哑。
她也想起了……她的名字。
是寒熄起的。
以一根枯木枝,一笔一划写于干燥的地面上。
她叫阿箬。
阿箬的生命之终即将结束于城墙炎热之下,又被何桑一念善心而救活,于是今后的人生她都与何桑作伴,越过山川河海,遇见了命定之人。
阿箬还想起了许多,想起毛笔峰上的繁花,想起肝肠寸断的分别,想起星雨与霞光,想起她愿将一切归还,只求一个从未遇见。
若一切从头开始,若她从未去过岁雨寨,若她从未走入那道结界,是否便能避开祸端?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见一只幼小的,脆弱稚嫩的手臂,消瘦得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那只手与她记忆中的不同。阳光越过小小的指缝,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上,暖光晒散所有的寒冷与黑暗,好似上苍真的给了她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真奇怪啊。”何桑抓住了她的手,布上皱纹的脸对她笑了笑,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阿箬的心口,眉眼弯弯,轻声道:“你居然有两颗心脏。”
真的好奇怪啊,一个人,怎么会有两颗心脏呢?
阿箬似乎能听见自己几乎重叠的心跳声,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因为她已经将那一颗心挖出不止上百次了。
……
又一次经历相同的人生,这一次,阿箬决定走出不一样的路。
她其实对在遇见寒熄之前的人生并无多少遗憾,因为何桑将她照顾得很好,无忧无虑,快乐长大。有何时雨的陪伴,她也从未觉得困苦就不快乐,她是恣意的,也是自由的。
跟在何桑身边,吃不上后来人世间尝过的那些美味,但阿箬也依旧心满意足,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高兴一切能够从头来过。
她又一次眼见世间万物逐渐走向枯萎。
又看见了有人开始吃尸体,他们如饿狼一般的眼光看向所有虚弱将死之人,只待对方死去便可以洗干净丢入火坑,一切都与阿箬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失去双亲跌跌撞撞跑出吃人城池的男孩儿,看见他摔在了雪地里,阿箬几乎立刻就朝他跑了过去。
这一次何时雨没有被大雪覆盖,也没有冻得四肢发麻,他只是太饿了,饿到双腿虚软,毫无半分力气再爬起来,就连那些盘旋于他头顶上空时时准备下来啄他脸上肉的乌鸦,他也再没力气赶走。
他还没来得及沉睡一觉,便看见了个穿着麻布棉袄的小姑娘迈着腿地朝他跑过来,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几乎是扑在了他的眼前。
雪渣溅了何时雨满脸,他似乎被这一股伴随奔跑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稍稍清醒了些,于是那双疲惫的眼看向俯身过来的幼女,见到她那双清澈如小鹿一般单纯的眼睛里倒映出他虚弱且狼狈的模样。
何时雨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他还想再为自己挣扎一番,他想告诉他们,他一点儿也不好吃,他生病了,请他们不要在他死后吞食他的身躯。
臆想中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小姑娘抓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拼命扬了扬,对着不远处的老者喊道:“爷爷!有人!”
何时雨被救了下来,阿箬因为缠着他,所以何桑干脆也将他留在了身边。他的身体生了病,养了几个月才逐渐好转,便是这几个月天未降半点雨水,田野干涸,寸草难生。
也好像是从那一年开始,阿箬记忆里少有的几抹绿色便逐渐消失了,持续了半年的干旱让沧州大地雪上加霜,那些坚毅的野草也经受不住烈阳暴晒,终于枯死在一个个夏季的深夜里。
阿箬有时看见死亡降临眼前,心中仍有悲戚,她依旧会怜悯世人,依旧会因他人可怜而心酸。可她做不出任何改变,她也不敢有任何改变,她怕一点小小的风声,也会破她好不容易换来的机会。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苍生。
却是一人说得对,人大抵都是自私的,她自私的……只想改变与寒熄这唯一一条相交的轨迹而已。
“睡不着吗?”
何时雨的声音从身旁响起,阿箬朝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