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可乱说,伤女子名节,宣姑娘聪明能干身世不凡,我不过一介凡夫,匹配不上的。”何时雨说完这话,又去晒药,当真满不在意的模样。
来者干笑了两声便走了,何时雨并未唤他留下,那人走到春来镇前,宣家行队已经准备妥当,就要归去湘水镇。
方才还在何时雨院前与他说话的春来镇人走到了宣家行队唯一一辆马车前,将方才何时雨说的一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了马车内的人。
“如此,便罢了。”宣蕴之的声音很好听,如春风化雨,带着几分孤高凉意。
她本不是容易动心之人,姻缘之事更讲究缘分,商队出行前宣蕴之都会祈福,几个月前入庙一时心动,想起她已经年过二十,如同长辈的管家吴叔也在催促,便多嘴问了一句姻缘。
解签人道,缘在归途。
宣蕴之亲自带队谈生意,又在归来的途中遇上了山匪。其实那日山匪并未占得太多便宜,因为山匪行凶半途恰好有一对男女路过,杀了山匪几人,吓跑了剩下的人。
那女子似乎认得她,为她化解了难处,宣蕴之只丢了几百两银子,手下大半都保住性命,也算走运了。
女子为她指路,说是前面不远处的春来镇有个医馆,医馆里有个何大夫医术了得,她的伤只有何大夫能看。
宣蕴之动了些心思,便住在了春来镇,也请来了何大夫。
何大夫年轻,她打听了对方只有一个妹妹,双亲不在,也未成家,见到何大夫那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满山枫林,他们似乎站在枫树下一同看日落。
可宣蕴之原是不喜欢枫树的,她只觉得那树一季疯长,遍地皆红,太过炙热耀眼,她更喜欢委婉含蓄的植物,小花浅浅开,独枝染碧叶最佳。
三日她都不曾主动与何大夫说话,何大夫也像看不见她似的,终于宣蕴之没忍住,问了他一句自己何时伤好,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与梦境里一般无二。
宣家也有大夫,可何时雨为人看诊认真、仔细、声音洋洋盈耳。她曾推开客栈小窗看见他在楼下与人交谈,他眉眼弯弯,一派温和,像是生来便没有脾气,那一瞬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特地与他周身契合,宣蕴之少见的动心,又意外想起了几个月前临行前卜的那一挂姻缘。
她的伤好了,在春来镇也待够了十日,宣蕴之与何时雨没有半分进展,回去前她又觉得惋惜,便差人去旁敲侧击。来者告诉她,何时雨的眼里只有他院子里晒的药与养的花,油盐不进。
宣蕴之觉得意外又不算太意外,心中有些失落,却也很快释怀。
她是宣家独女,只能招男入赘,何大夫清风朗月,又有一技之长,不必要为了她离开春来镇,去湘水镇当上门女婿。真叫他从大夫变成华衣商人,也显得太不符合了。
宣家的商队走了,因感激春来镇在宣家家仆受伤时收留,宣蕴之还特地说会让人过来赠春来镇一些果树,再请专人看养,养好的大片果林便作为酬谢之礼,这比任何银钱都要好使。
立秋那日,何时雨意外发现原来他们这小院靠山而依的那条通往山间的小路上,居然生出了许多红枫,纤细的红枫树树干不过人的胳膊粗,树也不过人高,却红艳艳的一片,煞是好看。
阿箬与寒熄答应了他要在立秋前回来,便在立秋当晚归来了。何时雨没留二人的饭,吃饱喝足正躺廊下凉椅上等月出,院子里突然出现两道身影,险些将他从椅子上吓摔下来。
阿箬回来后第一时间目光于院子里扫了一眼,什么特别的也没瞧见。
“找什么呢?”何时雨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几个月不见,又忍不住呵斥:“你们俩下回能不能先出声,再出现?吓我一跳。”
阿箬哦了声算作答应,余光瞥见了方亭内石桌上放的几片红枫叶,眸光一亮,问了句:“阿哥近来遇见喜事了?”
“挣钱了算吗?”何时雨笑道:“医馆开到现在,我终于看见现钱了。”
阿箬抿嘴,摇头道:“不是,我是说……姻缘之类的。我听闻你英雄救美,给湘水镇一宣姓大家的姑娘治病医伤了?”
“是啊,几个月前的事儿了,你怎现在问?”何时雨反问:“你说给我带的特产呢?”
阿箬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有些讷讷的,反倒是寒熄对着空旷之处抬了抬手,于他指尖掠出一抹银光,好些物件凭空落在了地上。
立秋正热,何时雨却察觉到一股寒气,他朝寒熄所指之处看去,瞧见了几朵端放在锦布上的雪莲,还有一朵从未见过的碗口大的花儿,层层花瓣有数千片,花瓣晶莹剔透的,还有淡淡清香传来。
“我与阿箬去了雪原,雪莲与源莲,可入药也可作装饰,算特产吗?”寒熄浅笑着。
“算!”何时雨道:“雪莲入药,源莲卖钱,不过源莲是什么?”
寒熄温声回答:“可防老防腐,具体作用医书有写,就在第四百六十七页第九行。”
何时雨:“……”
所以这人真的曾在短短一柱香的时间内看完了整本医书,若他也有这个本事就好了。
经过几个月,春来镇又热闹了几分,便是入夜街上也有些未关的商铺和行人,屋里没饭,阿箬本也无需吃的,可她心中有些闷,还是借口出来买吃的,拉着寒熄离开了小院。
镇子街前人不多,阿箬贴着寒熄的胳膊,半垂着眼只管想事,路过几家店铺也未停留。
寒熄看了她好几眼,询问:“你有心事?”
“方亭内的枫叶,不是摘给宣姑娘的。”阿箬抬眸看向寒熄,声音掩饰不住的失落,她道:“我们离开前分明遇见了宣姑娘,分明……我已经指着她到春来镇了。”
这一世的宣蕴之二十岁了未成亲,何时雨也孤身一人,阿箬在见到宣蕴之时,甚至想这或许便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上一世何时雨不死不灭,宣蕴之英年早逝,他们一个在无数的轮回下爱上同一个人,一个守着对方无数次轮回也不肯放手……
可这一次宣蕴之没有留在春来镇,何时雨也未跟她离开,即便他们相遇,可命运的齿轮轨迹更改,便再也拼不上原轨了。
阿箬知道那一世何时雨的遗憾,他从未真的与宣蕴之相爱相守百年,一切的爱转到最后变成了恨,可他们都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了一息不曾更改的执念。
夜灯莹莹,再往前走,道路两侧商铺关闭,无灯照路,便彻底黑暗了。
寒熄拉住了阿箬,对她道:“我们回去吧。”
不是所有的路,都要埋头走到黑的。
回去的途中,寒熄给阿箬买了几块炸糍粑,切成小小一块,粘上碾碎的黄豆粉,黄豆香味扑鼻,糍粑软糯粘牙,阿箬吃了几口,吃到了糍粑的芝麻糖心,心情稍稍好转了些。
寒熄道:“姻缘不可强求,他与宣蕴之,或许从来都没有缘分之说。”
上一世的何时雨与宣蕴之从未真正走到一起,而后何时雨生生世世的强求换来了后半生的痛苦。
阿箬还记得殷柳,那是宣蕴之不知道第几次的转世,到后来的她宁可何时雨被杀死,也不愿再面对他偏执又可怕的感情,和那双看不入眼底只对宣蕴之的专一。
也许寒熄说的是对的,何时雨曾痛恨自己为何不是普通人,为何不能陪宣蕴之一世平凡。可当他真的变成了普通人,没有因为孤身一人流离失所入宣家做工,没有日日面对宣蕴之的掌家才能心生敬佩怜惜,没有得宣蕴之亲手教学认植栽树,没有那次藏匿山间的几日共处,他未必真能毫无底线地爱上对方。
际遇不同,心境不同,所视,所爱皆不同。
阿箬吃完了糍粑,也走到了家门前,何时雨还在院子里张望,见到二人回来了这才背手装作不在意地走到了方亭旁。
方亭下的花丛与寒熄离开时一样,一朵花没开,一朵也没败。
何时雨嘀咕了一句:“你这花儿还开不开了?我日日浇水,每日一个样,像假的似的。”
何时雨只是没话找话,缓解尴尬,却没想到寒熄目光一怔,却笑了出来。
“兄长说得对,它该开了。”寒熄的声音很轻,何时雨被他一声“兄长”喊得反倒不自在了起来。
寒熄在院子里开的花不该是假的,应四季该开时开,开败时败,这才是自然常态。
停留在花朵上永不枯萎的仙气被收回,其中好些含苞待放的花儿恐怕要不到几日便要盛放,尤其是小小的茉莉,也许来日清晨便能绽开几朵。
阿箬看见了小院前花朵盛开,也做好了一切随缘,顺应自然的准备,她想凭着何时雨这性子,近些年都别想他能定下来成家了。可没了仙气束缚的花儿短短几日便开了,原以为不会动心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寻到了他的花开之期。
春来镇旁的城里来了个大户人家,府上公子生了疮疾,由少夫人陪同来春来镇看诊,也是听何时雨医术了得,这才特地走一趟。
那公子生的疮只是小病,奈何城里没大夫,何时雨的名声又在附近传了出去,这才在家门前迎来了一桩姻缘。
跟在大户人家少夫人身边的丫鬟是随少夫人陪嫁而来,自幼跟少夫人一并长大,像半个姐妹似的相处。何时雨给公子看病,少夫人在旁陪同,她便守在小院子里小心翼翼地去闻亭下盛放的茉莉花,甚至伸手戳了戳花苞上的露珠,又把指尖含进了嘴里。
何时雨挖了公子身上的恶疮,送公子与少夫人出门,便看见那小姑娘在吃花露,两颊鼓鼓的,像是一边塞了个小枣儿似的。
姑娘穿着一身绣桃花的长裙,扎了双丫髻,她不纤瘦婀娜,倒是哪儿都圆圆的,像个桃子香的小馒头。那时天色已晚,方亭檐下风铃声阵阵,昏黄灯光下的女孩儿又去闻别的花儿,小心翼翼地不触碰,风吹起她的鬓发,何时雨突然发现,她笑起来居然还有两个小酒窝。
公子带着少夫人与那姑娘离开了,少夫人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个手帕,里面放着两块糕点,姑娘贪吃,一口塞下一整块,鼓动着嘴消失在杉树小道上。
不过才只出去了一日,阿箬回来便看见何时雨站在方亭下摘了一朵茉莉花放在唇边浅尝。
新鲜的茉莉花嚼碎了有涩味,何时雨微微蹙眉,阿箬问他:“阿哥为何要吃花?”
何时雨顿时扔了手里的茉莉花梗,干咳了一声,结结巴巴道了句:“茉、茉莉可入药……”
“……”阿箬微微眯起双眼:“我知道。”
何时雨瞥了她一眼,又瞥她身后的寒熄,道:“下回不许这么晚才回来,天都黑了!”
有一日阿箬白日没出门,也看见了那圆圆的姑娘,一脸福相,正在药堂前看着药。
堂内何时雨给那富家公子换完了药便时不时隔着窗户瞥那姑娘一眼,瞧见姑娘倒好了药,似乎有尝药渣的意思,他便坐不住了,连忙凑到窗户这边来,说了句:“苦的。”
那圆圆的姑娘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毕恭毕敬道:“何大夫 。”
何时雨故作淡定地从一旁拿了阿箬平日吃的蜜饯罐头隔着窗户递出去道:“尝完了若苦,可以吃这个。”
姑娘愣愣地接下,何时雨便紧张地摸了一把脸,转身离开了。
阿箬目睹全过程,恍然明白了过来,她再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圆脸的姑娘一眼,目光又落在对方手中捧着的蜜饯罐头。难怪……前几日何时雨突然买了好些回来,说是给她买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院内还晒着药材,方亭下的茉莉花已经全落光了,但木槿花开得正好。
莫名接了蜜饯罐头的姑娘脸骤然通红,又想起了药,想放下罐头去拿药,又舍不得罐头,犹犹豫豫打开罐头塞了两口蜜饯,这才将罐头放在廊下一角,端着药进了药堂。
后来阿箬问何时雨:“那方家的公子身上疮疾都好了,你还不打算主动些,想拖到几时啊?”
何时雨被她这一问,脚步都乱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局促,心跳声阿箬都觉得夸张。
“就、就快了!”何时雨没否认自己的心意,只是他平日里在镇子众人前长袖善舞的,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总放不开手脚,索性还知道心动,阿箬便不担忧他会孤独终老了。
再后来,阿箬问何时雨为何会喜欢方家的丫鬟,何时雨让她别打听这些,有空便想想总与寒熄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腻歪在一处成何体统。
寒熄:“……”
何时雨不会说,他看见那姑娘的第一眼,她正背对着他偷吃花蜜,何时雨觉得她居然想吃花,多半是个缺心眼儿。可当那姑娘转过身来,他看到她尝到花蜜中那一丝甜而绽放的笑容时,就好像渐暗天色下,唯一一束落日的光,都被她揽在身上了。
大抵是因为,何时雨此生都不曾那样幸福地笑过,便轻而易举被这些微幸福感染。
他想,尝一口花蜜真值得高兴吗?
于是那天阿箬回来,正看见何时雨仿若个傻子,生吃了一朵茉莉花。
阿箬说,让他确定了心意便不要犹豫,去方家提亲,将那姑娘娶回来当嫂子。
何时雨又点了寒熄一句:“我阿妹这么着急办喜事儿,你是一丝半点她的别有用意也听不出来吗?”
阿箬连忙道:“阿哥!你知道我只是操心你的婚事!”
何时雨朝阿箬笑了笑:“操心操心你自己的婚事吧。”
阿箬还想说什么,寒熄破天荒地插了句话:“兄长说得是。”
阿箬:“……”
至于何时雨,他托人打听过了,方家少夫人的陪嫁丫鬟未被那方家公子收入房中,少夫人与方公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圆圆的姑娘身上去。
他在筹钱了,也在备礼。
与未来的姻缘,只差再一次精心谋划下的……巧遇。
而后某一日,出方府买小食的姑娘意外遇见给自家妹妹买蜜饯的何时雨,她不曾想过春来镇中有蜜饯糕点铺的,何时雨却还是进城了。
姑娘还记得种满小花有方亭的药堂前,何时雨隔窗递给她的蜜饯罐头。
“何大夫。”姑娘恭敬。
何时雨请了清嗓子,道:“出了医馆便不必如此拘谨了,我……我叫何时雨。”
姑娘眨了眨圆圆的眼,双颊绯红,顺话道:“哦,我叫……叶小枫。”
“枫叶啊?”何时雨笑道:“好巧。”
他药堂倚靠的后山上,见风就长了半山的红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