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秋石皱眉反驳:“娘, 大过年的说什么呢?!”
“生老病死正常着,没什么不能说的。”奶奶笑得淡然,以及……生命到终点的豁达。
桑小青犹豫了下主动开口:“奶奶, 你要抱抱春生吗?”
奶奶眼睛一亮,“可以吗?”
许闻接口:“抱自己重孙子什么不可以的?”
奶奶张开胳膊。
桑小青想把春生放到奶奶的腿上, 春生看了奶奶一眼, 嚎啕大哭,抓着桑小青不肯松手。
桑小青有些尴尬。
许秋石和朱美珍脸色登时变得很差。
不是因为春生不肯让奶奶抱。
而是因为在魏庄公社有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从哪流传下来的话。
说婴儿纯粹能连同阴阳,只要婴儿一直对着老人哭,不肯看老人不肯让抱, 就说明这个老人身上阴气太重。
就是命不久矣。
虽然没有根据,但一直还挺准。
所谓的婴儿对着老人哭,是指平时不哭,也非孩子耍赖状态, 只是因为看见老人突然哭起来。
或者多个孩子谁看见这个老人都哭。
往往这个老人没几天就没了。
春生性格很好, 平时不常哭。
奶奶住院前,秋忙那会儿还帮着照看春生让桑小青去生产队干过活。
即使是认生,比如第一次见许问, 她抱, 冬生也没哭过。
这事奶奶也知道,便摆摆手, 让桑小青把孩子抱走,抬手指了下饭桌:“咱们家多少年没这么丰盛的年饭了。都看着我干什么?快吃饭吧!”
许秋石深吸一口气,下令:“就是!吃!来,大家干一个!今天阖家团圆,开心!”
大家举起自己的搪瓷杯,男人杯中是酒, 女人杯中是水。
朱美珍也道:“就属今年最圆满。像娘说的,四世同堂!问问嫁人了,许闻也添儿子了。希望你们明年都更好!我也敬你们一杯。”
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或酒或茶。
不知道是悲伤中夹杂着幸福,还是幸福中搀着悲伤,总觉得圆满中有那么一丝遗憾。
许问看得出来,奶奶其实很痛苦,但她一声不吭,就那么带着笑容坚持着陪着大家吃年饭,闲聊天。
年饭也好,年夜饭也罢,都有个毛病,就是这顿饭往往吃的比较久比较长。
一顿饭吃完,奶奶明显面露疲色。
路远征把奶奶抱回炕上,让她休息一会儿。
等奶奶睡着,许家人脸上的笑都收了起来。
许秋石点了根烟,吩咐许闻:“你去通知你大姑一姑和你一叔小叔。你奶奶估计也就今晚……”
他没说完,但是大家都懂什么意思。
许闻点头就要往外走,路远征跟上:“我跟你一起去。”
许秋石拦着路远征,“你别去!一会儿你陪我去公社一趟。趁公社还没关门,咱爷俩去丧葬店租个灵棚还有些拉拉杂杂的东西,我一个人弄不回来。”
要不然过年都关门,再租不到更麻烦。
路远征点头应好。
许秋石问朱美珍,“娘的衣服什么都准备好了吗?”
朱美珍点点头,“老太太亲自挑的布样,早就做好了,她还看过很满意。”
许秋石长叹一声,灭了烟,领着路远征往外走。
晚上奶奶精神不济,就没起来吃饭。
从晚饭开始,鞭炮声就没停过。
朱美珍一收拾好碗筷,就开始和面包饺子。
许闻带着春生,路远征带着许切跟冬生,在门外放鞭炮。
今天不放,买来的鞭炮过年期间怕是没机会再放。
许问跟桑小青都帮着朱美珍打下手。
桑小青纳闷地问了一句:“娘,平时不都快半夜才包水饺呢吗?今年这么早。”
“我想让你奶奶吃上过年的饺子。”
桑小青不说话了。
在魏庄公社,不按生日算岁数,按过年算。
只要吃了大年初一的饺子就长一岁。就是所谓的虚岁。
也就是说只要奶奶挺过半夜十一点,她石碑上刻得就是七十四岁。
三个人包水饺也快,水饺刚包好,大姑一姑一叔小叔都来了。
朱美珍把包好的水饺,端到外面。
外面天冷,相当于天然冰箱。
可以速冻水饺。
到了快十点,奶奶才醒。
醒了之后状态比上午那会儿还好。
她招招手让大姑一姑扶着她坐起来。
“你们都来了啊!”
大姑一姑开始抹眼。
一叔跟小叔都叫了声娘。
“你们都围在这,我喘不过来气,都出去,一个个进来。”
大家知道这是奶奶要交代后事了,都顺从的退出了里屋。
从大姑开始,一个个进去。
许秋石排在小叔后面,跟他说话的时间最长。
最后是许闻跟许问。
“问问。”奶奶拉着许问的手,“你这姑娘从小就不让人操心。但,也是太不让人操心。一个姑娘家家的别那么倔。
家人也好,小征也好,都是你最亲的人。累了难受了就跟家里说,别什么都憋在心里,自己扛着。
尤其是男人,你得会说软话,日子才更有滋味。”
许问连连应是,端了水递到奶奶嘴边。
奶奶喝了两口,喘了一会儿,“你这孩子……”
她摇摇头,轻笑,“还真不太像我们许家人。”
许问心里咯噔下,看向奶奶。
奶奶一双眼睛明明已经很浑浊,可许问却觉得她的眼能看透人心。
一番话说下来,基本就快到十一点了。
奶奶让朱美珍把她的寿衣拿出来,“现在给我洗洗换上吧!我想看看。”
朱美珍红着眼道:“那我去烧水。”
穿寿衣前得先净身。
奶奶穿好寿衣,就到了十一点。
窗外鞭炮声齐鸣,意味着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
桑小青把她结婚时的镜子拿了过来给奶奶照。
寿衣整体款式像唐装,颜色是正红上带着金线图案,很是喜庆。
许问拿出化妆品,帮奶奶化了个妆。
桑小青帮着奶奶盘好了头发。
奶奶照完镜子,满意地笑了,“我终于可以去见你爷爷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长不长年龄,要不然我可就比他还老喽!这样漂漂亮亮的他应该不嫌弃。”
说这句话的时候,奶奶已经十分虚弱,刚才那股子精神气儿就好像突然散了。
许问鼻子有些酸。
大家围在炕边,隐约有抽泣声。
朱美珍端着饺子盘过来,“娘,饺子不烫了。白菜猪肉馅的,你尝尝?”
奶奶其实已经有点迷离了,闻言还是应了,强睁开眼,抖着手拿了一个,只咬了一口,艰难地咽了下去,笑道:“我还是过了七十三的坎。都别哭!我没遗憾。我迎了重孙来,不当饿死鬼,临了儿女全守着,我很安心!不哭!”
说完手中的饺子就掉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