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
许问瞠目结舌地望着几只裹满了绷带还在康复期的动物。
天天被路远征挂在嘴边的“兽医”李道明, 这回名副其实了。
于许问而言,她只知道她提出了一个可行的3d打印骨骼移植办法。
可于李道明他们而言,这是一场人身安全的冒险。
本着对患者对生命的敬重和谨慎, 他们需要反复实验之后才敢把打印的骨骼直接移植到患者身上。
这些天,谭长林和罗泽民一直留在海城配合。
谭长林负责打印机程序方面,罗泽民负责打印机相关。
而李道明则负责医治动物。
最小的当然是实验室常用的小白鼠。
但是小白鼠太小了, 实验数据严重不够。
李道明在街上找了一条流浪狗。
这条狗原本只剩两条前腿拖着走路, 两条后腿残缺不全。
每次李道明下班路过看见它, 都会喂它吃点东西。
这次借这个机会,李道明把它弄了回来, 借着打印机给他换了两条后腿。
一条是断骨,一条是按了假肢。
当然, 李道明毕竟不是真的兽医,还是在真正的兽医帮助下进行的手术。
目前看来,流浪狗恢复的不错,能感觉得到它在逐渐驾驭后腿。
另外一个实验对象,更大, 也更有价值。
是附近生产队的一头驴。
这头驴正值壮年, 就因为生了个宝宝,莫名其妙瘸了腿。
可心态坏了生产队的队员们。
现在生产队还是集体所有制,这一头驴在干农活的时候,比几个壮劳力都顶用。
这说瘸就瘸了, 卖也卖不掉, 干活也干不了。
李道明之所以知道这头驴, 是因为生产队的人病急乱投医,拉着这驴来医院它看病。
当时堵在医院门口闹了好大的动静,李道明也跟着看过热闹。
后来, 被劝着去了兽医院。
如今郭建业的事缺少更多的实验对象,李道明想起这头驴,又一直打问到生产队。
这驴依旧瘸着。
李道明便把驴买了回来。
也动过手术,看起来很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哺乳动物。
李道明指了指这些:“目前来说,3d打印骨骼移植后,问题确实不大,患……动物们恢复情况比我们想象中好。能找来的实验样本都在这里了。
动手术过程中,会出现的小问题,我们也反复记录核实过。下一步,就得临床试验了。”
也就是说,得在人身上试了。
如果成功,郭建业能重新下地走路,3d骨骼打印,则扬名世界。
如果失败,郭建业能不能活着都是个未知数。
许问跟李道明聊了几句,问他:“你是不是特别紧张?”
“如果这话是你男人问的,那打死,我也会说不紧张。既然是你问的,坦白说,真有点紧张!”李道明扭头看着许问道,“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你说你如果不提这么个办法。郭建业安安心心躺一辈子,我也安安心心继续没心没肺当我的大夫。
可你偏偏给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给了郭建业站起来的希望,也给了我一个新的方向。
这事成与不成,对你来说影响可能不是很大。
但是无论成与败,对郭建业,对我,影响都非常之大。”
许问点头,深以为然,“那我是不是该说声对不起?给你们平添这些困扰?”
李道明连连摆手,“别!我担不起。这也就是咱们混熟了我稍微发个牢骚。我肯定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你!真的。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看着多少像郭建业一样的小伙子,从医院里离开。他们都是为了守护国家和百姓才身受重伤。一个个正值中青年,却身患残疾。
有很多人甚至到生命的结尾都需要人伺候。像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的也比比皆是。
你不知道我那天听完你的设想时,我有多激动!如果,真得成功了,以后像郭建业这样的战士,他们即使脱下军装了,最起码也还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
那些战士们,他们不惧剖头颅洒热血。
他们也不后悔自己受伤致残。
但,明明也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要生生熬几十年到白头,这其中的折磨不比训练时的苦痛轻半分。
许问轻声道:“我懂!”
李道明站直了身子,抚平白大褂,恭恭敬敬给许问弯腰行了一礼,“嫂子,无论这次结果如何,我都替郭建业以及其他战士谢谢你!”
许问哪见过这么认真的李道明,怔了下,反应过来连忙去扶他,“你这就折煞我了!你都说了这些战士是为了保护国家保护百姓。我作为被保护的百姓之一,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李道明长叹一声,“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明天该给郭建业动手术了。功败垂成在此一举。”
第二天一大早,许问就到了医院。
罗泽民跟谭长林应该都没怎么睡,反复检查打印出来的终版骨骼确定没问题之后,才交给医护人员去消毒。
许问把顺手买的早餐递给他们:“辛苦了!”
罗泽民摇头,“我还好。毕竟除了这是救人的好事以外,对咱们的生意也大有助益。”
如果郭建业这事一成,可想而知,3d打印会再次轰动全国。
这对他们的生意而言,绝对有很大的助益。
谭长林没说话,默默地啃了一个糖包,才开口:“如果他的腿能好,我就值!”
他在这里没有利益,单纯是因为许问相求才放下手里的项目过来的。
不过谭长林也在彩虹岛上住过一段时间,深知这些战士付出的。男人嘛!谁骨子里没有点血性?!
所以对谭长林来说,只要郭建业的手术成功,他这一趟就值了。
许问想了想,对谭长林道:“如果郭建业手术成功了,可能还有一件事得麻烦你。”
谭长林半兴奋半警惕地看着许问:“什么?”
许问抬手示意了下手术室门上亮起的灯,“等手术结束后再说。”
过了一会儿路远征也赶了过来。
他赶得很急,尽管步伐依然沉稳,听不见急促的喘息声,许问也知道他是着急赶来的。
先把拎在手里的水杯递给他,又拿了帕子给他擦了下额上细密的汗。
“手术时间挺长的,不用这么急。”
路远征目光往门口亮着的手术灯上看了眼,嗯了一声。
在谭长林跟罗泽民起哄的长吁短叹中,扬起脖子灌了几口水。
许问充耳不闻,仰头看路远征。
他喝得有些急,喉结上下滚动。
这男人连喝水都这么a!
路远征拧上杯盖,自己拎着,才开口:“刚才司令部开完会,不放心,想过来看看。”
郭建业也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
跟自己的弟弟差不多,说不着急那是骗人的。
许问知道他心里绝对没有他脸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淡定,在他手上轻拍了下安抚:“放心,会没事的!”
一定会没事的!
毕竟在未来也算是相当成熟的手术了。
就算现在医疗设备略有欠缺,凭李道明的技术也应该没问题吧?!
等待往往是最煎熬的。
最初,四个人还站在门口闲聊几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个人一个比一个沉默。
明明房门前有一排椅子,却谁都无心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墙上的时钟。
许问穿着一双有根的鞋,站久了脚疼。
她动了动脚,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路远征第一时间发现许问的异常。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自己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跟她十指相扣。
他没说安慰的话,许问比他懂。
再说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除了等,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良久,路远征忽然低声开口:“媳妇儿,这其实就是我最讨厌的感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别人宣判!”
他声音特别低特别轻。
以至于在他开口的第一时间,许问都还没反应过来,听清以后,跟着叹息一声:“没有人喜欢这种感觉。”
医院是个救死扶伤的地方,但却是个很难让人喜欢的地方。
这里总是充斥着各种药水的味道。
随时都是生离死别。
关于这一点儿,罗泽民跟谭长林也都没有意见。
“所以,老百姓之间流传着一句话‘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比起没钱更让人难接受的是有病。”谭长林道。
许问倒是很意外他会有这样见解,因为谭长林性格在这儿。
谭长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等候着的四个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扇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泛黄的门扇。
门玻璃上,两边各贴了一个大字,手和术。
此刻两个字从内往外被打开。
先是两个护士,随即是两个带头的老专家,后面跟着李道明等人,推着病床从里面出来。
路远征上前一步,朝老专家敬了个礼。
这里的医生都是军医,老专家也都是老干部们,真要论军衔,没在路远征之下的。
老专家点点头,示意后面的李道明:“你们都是年轻人好沟通,你们聊吧!”
说完潇洒走人。
李道明等他师傅走远,垮了肩,特别没正形地往墙上一靠,使唤路远征:“来给哥按摩一下!累死小爷了!”
许问也急,忍不住开口:“手术怎么样了?”
这些老专家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从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出喜怒。
护士们嘴也比较严,只管推着人走。
至于郭建业,此刻昏迷中,腰腿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绷带。
唯一一个能说话能解密的就是此刻看着让人想揍两拳的李道明。
“唉!不按一下都没有力气说了!”李道明有气无力道,“哎呦喂!近七个小时的手术呢!”
路远征低头在许问耳边道:“放心,成了!”随即最近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往李道明身边走,“那确实辛苦了!来,我给你按按!”
许问一怔,再抬头,只见路远征一手握着李道明的手腕,另外一只手钳着李道明的肩膀。
她怀疑自己甚至听见了咔咔两声骨头响。
之所以说怀疑是因为,李道明尖叫声太响。
“路远征!有你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我没让你救命!”
“以前救的就不是救了?我就说你没良心!不指望你报答我,你也不能忘得这么干净吧?”
“你的意思是在提醒我跟你算,你在我身上做实验的帐?”
“……”
两个加起来花甲之龄的男人,唇枪舌战了好一会儿。
最后李道明败。
“好了,不吊你们胃口了,郭建业的手术……”李道明眼睛黑亮黑亮地掠过在场的几个人,宣布,“非常成功!”
罗泽民跟谭长林下意识互相击掌。
倒是许问有些好奇地问路远征,“你怎么知道手术成功了?”
那会儿李道明根本都没说话。
“他肚子里藏不住事,一脸等着夸的表情就证明成了。再说,你别看他这样,内心里特别娘们唧唧!如果手术真失败了,他都不会从这个门走出来,一定会在里面哭得比郭建业还凄惨。”
许问:“……”
这形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
李道明自己当然不服,“你才哭得比郭建业凄惨!要手术失败,郭建业就没机会哭了!”
谭长林当天的飞机飞回了京城。
他是项目负责人,不好一直缺席。
八十年代的飞机归部队管控,所以路远征找了人让他坐飞机走的。
罗泽民当天就返回了鹏城。
他之前给许问跑腿出国买设备,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来海城呆了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生意一直放着那,他也会着急。
只剩路远征跟许问,多留了一天。
等郭建业醒了,才离开。
部队医院跟地方医院不一样,一般不需要专门陪床,护士都会很照顾他们。
如果特别重病患需要陪床的,也是单位会派陪床。
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了个地方还在部队里。
地方上的人住院,都比较自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报销的脸查房都不惧。
但是战士们不行,他们归医院管。
轻症患者,每天就只有半个小时放风时间,其他时间也是不能随意离开病房的。
不仅如此。
地方上的人来医院动手术,都是需要家属签字的。
往往术前还会组织病患家属谈话,告知一些手术的注意事项。
但是部队医院没有这一套,确切地说是部队医院对着官兵没有这一套。
治疗全程都不需要通过家属。
上次路远征也是这样。
要不然,也不至于有他牺牲的传言传回村里。
许问走出医院,站在大门口,回头望着住院部的高楼感慨:“你说你们这是人性化管理还是非人性化管理?”
路远征知道她想起以前的不痛快,主动握住她的手,“对我们来说,是保命优先,其他往后靠。很多时候顾不上讲规矩!”
许问点点头,声音有些闷:“我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了!”
路远征轻叹一声:“我也不愿意再看见那个兽医!”
从海城回来后,路远征的时间似乎多了些。差不多能算按时上班下班。
在许问看起来,他每天的工作要么捣鼓船要么捣鼓地。
船是长江号。
马亮的徒子徒孙们,每修好一处,就会去试船,路远征也会跟着。
除此之外,他跟石磊完全像两个生产队的队长。
石磊天天夹着个本子,路远征拿着个卷皮尺。
身后跟着文书,副营以及拉拉杂杂其他几个人。
就围着岛上那点合适耕地的地方来回转。
现在土地分包到户的政策暂时还没全国推广,但是部分地区已经开始试行。
不过彩虹岛这地方特殊,有些事可以特殊对待。
比如现在这地,可以说耕地也可以说是荒地。
个人开垦的荒地是可以种植一段时间才交公的。
现在岛上已经有了不少岛民。
对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有地种更踏实的。
但是这个地怎么分是个问题。
暂时来说,岛上的土地资源供这些人种肯定是绰绰有余。
可,彩虹岛不会只有这些岛民。
和之前嫂子们上岛一样,人员会流动。
和嫂子们不一样的是,嫂子们再怎么流动,已婚战士的数量就那么多,土地大概就那么些。
可岛民不一样,上岛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这个变量是无法预估的。
路远征跟石磊商量了一下,先分了再说,等明年人多了就再重新分。
不过,还有个事,到现在还没解决。
彩虹岛是没有原住岛民的,如果勉强算有,那就是李嫂他们。
李嫂和她家赵班长,以及和赵班长同一年退伍后留在彩虹岛的岛民。
这些人是货真价实喜欢彩虹岛了解彩虹岛的,自然少不了他们的土地。
然后是许问带上岛的这些人,这些人是为了打工来的,他们来彩虹岛也不是为了种地,可以不分土地。
最后是路远征他们救回来的渔民。
渔民也是百姓,以后也要在彩虹岛上安家的。
那么问题来了,渔民本身能捕鱼。
彩虹岛范围内的渔场已经对他们开放了。
如果再分一份土地给他们,是不是待遇过于优渥?
那对只靠种地为生的百姓,比如许秋石这样的,是不是就不公平?
为此,路远征他们还专门开过会。
哦,确切地说是石磊他们开过会,路远征为了避嫌没有参加。
毕竟他老丈人也在这些人里。
许秋石虽然一直还想回魏庄,但他骨子里就是个农民,在岛上生活不给他地种会让他非常难受。
石磊夹着本子,跟路远征并肩看着底下的人干活量地。
路远征看看石磊,在看看大大的日头,犹豫了下还是往边上挪了一点点儿。
尽管只有一点点,已经足够石磊反应过来,这是代表路远征的嫌弃。
石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