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次副本的红信封,并没有指定的身份与称谓。
无论先生女士,每个人都可以是身处于此的主体。
《酣眠于雾的兽》。
从对副本效果有所猜测之后就酝酿于心的名字,迅速在纸张上成形,原本散落在脑海中的碎片,也逐渐被捋顺成为思想的雪花。
池翊音安坐在黎司君肩上,宽阔有力的肩膀像是坚实的大地,承托着他的重量和安全,没有让他晃动分毫。
他垂下眼,棕色的发丝散落下来,又被他随手挽在耳后。
很快,他就陷入了专注的写作当中。
【我甚少走进咖啡馆。
并不是因为我讨厌这种饮料,而是因为迈进咖啡馆的那几分钟对我而言,都是奢侈,又怎么能像那些坐在舒适软座上的人一样,悠闲的坐在落地窗后看风景?
我所居住的城市就有一座咖啡馆——请不要取笑我的无知,我的朋友,因为这座咖啡馆确实与众不同,在我的生命里,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咖啡馆。
它吃人,人们却喜爱它。】
【哦不不,这不是为了恐吓你,让你坐在书桌前惶恐不安,我只是在客观陈述一个事实。
我见过人走进去,却没见过人走出来,他们坐在落地窗后的座位上,端着漂亮的珐琅骨瓷咖啡馆,喝着最上等的咖啡,但他们从不走出来,看世界只用玻璃窗。
当我在窗边驻足,他们就会指着我开怀大笑:看啊,那人,我们来打个赌吧,猜猜他到底有几天没有睡觉了?】
【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那就是七天吧。
我说,神用七天创造世界,我则用七天来替别人的世界工作,实不相瞒,我也想坐在你的位置上,喝着咖啡悠闲看风景,没有忧愁烦恼——我时常觉得,我像已经死了一般在活着。
不过不行啊朋友,您瞧门外邮箱里厚厚一沓的账单,再听听我那房子的婴孩哭声少年摔打老人□□声,我的生活不在咖啡里,在柴米油盐里。
我自知是个懦弱的家伙,您一定瞧不起我这样的人吧?为了几张钞票就卑躬屈膝,扬脸卖笑,比不得咖啡馆里的清贵,更从来都不谈论自己的理想,也不爱说城里哪里艺术馆开业,哪幅作品划了时代。
因为我和咖啡馆外的城市已经融为一体,理想?理想变成了孩子的尿布和奶粉,变成了新书包和新衣服。
不过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要进咖啡馆看一看。
谁会不喜欢坐在落地窗后面,欣赏着别人的忙碌,享受自己的悠闲呢?】
【我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去试试吧,反正只活这么一次,这也不能那也不行岂不是太亏了?有人这么告诉我。
我咬了咬牙,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咖啡馆的门,和门铃声一起飘出来的,还有咖啡香气。
这很好。
我也成为坐在落地窗后面的悠闲客人了。
即便我内心焦躁,如坐针毡,再舒服的沙发对我而言也像是刑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家里的事情,账单山一样的压在脑子里。】
【但好在人的适应能力足够强大,旁边的客人同我搭话,说起了他的幸福人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竟也慢慢习惯了咖啡馆里奇怪但舒适的氛围。
真好啊。我想着,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真幸福。
外面起雾了。旁人惊讶的喊,好大的雾,城市消失了。
大雾覆盖了整座城市,昼夜不眠车水马龙的繁华安静了下来,像是外面的人都死了一样,恐惧令咖啡馆里所有人惶惶不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困在了这里,从第一天到第一年,好像这里是诺亚方舟,我们是得到宽恕的幸运儿。即便最开始有人说要冲出去,现在也没人在说这种傻话了。
出去干什么呢,外面说不定有怪兽呢,现在的日子不舒服吗?他们这么问我。
我想了很久,辗转难眠,然后在天亮时,郑重擦干净了我的鞋子,系了个出奇漂亮的结,然后走向大门。】
【你疯了。他
们吃惊,出去可是会死人的!
可不走进浓雾里,我们永远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怪兽有危险,还是一切如常,只有亲眼看到才知道。谁让我是个喜欢寻求真理的疯子呢?这样的意志常常驱使我冒险,即便死亡也无法更改。
我向所有人道别,在风铃的声音里推开门,走进大雾,再也没有回来。】
【咖啡馆里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大雾外面,其实什么都没有,我的生活依旧在继续。
如果说有危险,那大概也是生活本身,它依旧让我筋疲力尽。偶尔也会在不眠不休后的黎明,重新想起咖啡馆里的悠闲生活。那真幸福啊……以广袤世界换取的幸福,一生囿困于小小咖啡馆的安稳。
他们选择了躺下,我选择继续前进。
大雾外面没有兽,人的心里有恐惧。】
【人总是有放纵自己快乐的本能,但是我……我不要虚假的幸福。】
池翊音的笔尖微微停顿,墨迹在笔记本上洇开一团墨色。
他的意识逐渐从深海中重新浮起,脱离了精神高度集中的写作状态。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纤细的手指执笔,坚定的写下最后一句话。
【我选择世界与真理】
瘦金字体铁画银钩,即便是少年的形态,笔下的力度却依旧没有半分虚弱,落笔入木三分,像是手中的不是寻常的笔记本。
而是现实本身。
池翊音眸光逐渐和缓,他抿了抿唇,然后抬眸向前看去。
他写了多久,黎司君就在身边陪伴了他多久,黄金神殿中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而黎司君抱着他,他的重量似乎如空气般轻松,没有让黎司君的神色有任何改变,看不出半点疲惫。
“写完了?”
黎司君在池翊音身周气息改变的一瞬间,就已经注意到了。
他好奇的看向池翊音手中墨迹未干的新书,磁性的声线下藏着吟吟浅笑:“你到底写了什么,让神殿也发生了改变?”
池翊音微蹙眉头:“什么?”
黎司君随意的朝前一指,道:“在你书写的时候,黄金神殿乃至于这整个世界,都在慢慢发生改变——你没有感受到大地在颤抖吗?”
池翊音闻言愕然,连忙向周围的金漆高柱看去。
因为有身下黎司君的缓冲,隔绝了他对于大地的感知。黎司君稳稳的抱着他,甚至让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大地剧烈颤抖的摇晃。
直到现在刻意的关注下,池翊音这才发现,原来整个神殿都在晃动,墙壁开裂的声音回荡在穹顶之中,像是末日将要降临般可怖。
而就在池翊音将最后一句话写完的瞬间,酝酿许久的力量终于猛然爆发,声势浩大的扑面而来。
池翊音看到,他周围的地面一寸寸崩塌,血河变成了奔流的瀑布,无数尸骸坠落向下方的深渊,黄金也随之坠落,在不知深度的黑暗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只有黎司君站立的这一小块土地,像是得神庇佑,依旧安然稳固。
身材修长的男人抱着少年,神情平静的看着世界崩塌在他眼前,没有任何惊慌或恐惧。
那并不是因为无知的无畏,而是历尽千帆后的习以为常,好像对他而言,相似的场面已经看到过无数回,即便曾经有所触动,现在也已经习惯到漠然。
池翊音握着笔记本的手掌渐渐用力,而他不及青年时平静锋利却足够漂亮的眉眼间,也慢慢洇染上笑意。
不同于黎司君的不明所以,池翊音是知道眼前这一切的成因的。
——是他导致的。
不,严格来说,是他手掌下的这本书,让虚假的记忆有了崩塌的可能性。
从亲眼看着池旒离开之后,池翊音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离开记忆。
只要有风,就意味着有出口。
池旒的顺利离开甚至随心所欲改变记忆世界的模样,让池翊音意识到,这份美好却虚假的记忆世界,是可以被改变和突破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无论是池翊音曾经住过的房间,还是作为黎司君记忆的黄金神殿,都无法再为池翊音提供更多可以利用的线索,所以他干脆选择用自己的笔破局。
——所有被他成功书写的,都将成为他的力量。
如果咖啡馆有异常,那就以咖啡馆为载体,反向攻破副本效果构造的虚假。
池翊音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到了。
他逆推副本效果,让所有虚假的幸福,都变成传说中令人畏惧却没有实际危险的大雾。在他书写过程中产生的地震,实际上也正是他以笔下的现实痛苦中和了虚假,让建造起眼前世界的地基开始动摇。
乃至崩塌。
一笔破万钧。
最后一句话,池翊音坚定的决心,彻底突破了副本展现给他们看的记忆,使得虚假在褪去,现实重新覆盖。
池翊音已经眼尖的看到了深渊之下的景色,模糊露出来的墙角像是咖啡馆的墙纸纹样。
从幸福中坠落并不是前往地狱,而是回到现实。
他做出了推论,便一手撑着黎司君的肩膀就要跳下来。
黎司君错愕,眼疾手快的反手将他扣回了自己怀里:“你在做什么?”
池翊音挑了挑眉:“你该不会觉得,我是要自杀吧?放心,就算遭遇全世界最深重的苦难,我也不会选择那种死法。”
他指了指两人脚下的深渊,道:“看过《爱丽丝梦游仙境》?只不过我们现在是反着来的,只要跳进兔子洞,我们就能回到副本了,落点大概率是咖啡馆。”
黎司君眼带兴味的问:“小概率呢?”
池翊音礼节性微笑:“死亡。”
黎司君:……
嗯,果然就算是变小了,池翊音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池翊音,半点没变。
“怎么,你不敢赌?”
池翊音笑眯眯的问:“懦夫?”
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像是流转着日月星辰,被他注视着的人恍惚有种自己是他的全世界的错觉,好像对他而言,只有自己最重要。
耳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眼中只有他的倒影,神魂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无论少年想要什么,只要他笑一笑,国王也会将自己的冠冕双手奉上。
黎司君愣了下,随即无奈的笑道:“激将法对我没有用,音音。”
不过他就算这么说着,却还是怀抱着池翊音,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深渊。
——池翊音没有看到,就在黎司君的身影从黄金神殿中消失的一瞬间,高高摆放在穹顶之上的洁白神像,发出了一声声碎裂的声音,蜘蛛网密布在整个神像上。
然后,碎裂成千片万片的白色向四周散落,纷纷扬扬如落雪。
神陨。
黄金神殿崩塌。
狂风在耳边呼啸爆鸣,风吹得睁不开眼,生理性泪水迅速积累在眼角,顺着白皙精致的脸颊流淌。
池翊音颤了颤眼睫,好半晌才终于适应了徒然改变的环境,睁开眼看向深
渊。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副本依旧不死心的没有放弃,还在试图动摇池翊音的决心。
——难道你不喜欢轻松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现实呢?
现实苦痛,我给你幸福,不好吗?
深渊的黑暗成为了投影的幕布,幻灯片一幕幕迅速切换,时间倒带回到十二年前。
池旒没有离开家,她留在小池翊音身边,陪着他成长,和他一起像是最平凡的母子,一起度过日复一日的生命,平静快乐,和周围的人们没什么不同。
可池翊音平静的看完副本展示给他的另一种“幸福”,却无动于衷。
他扯了扯唇角,笑得嘲讽。
就如同他刚醒来时,在房屋中发现的那些多出来的细节,虚构出来的本不存在的“父亲”。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人,太过自以为是的傲慢,以为所有人都像那个存在所以为的那样,向往平凡的幸福。
可副本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有另外一小部分人,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幸福。
而是清醒的真相。
——即便真相所带来的是痛苦和压力。
无脚鸟啊……
池翊音轻声喟叹,然后闭上了双眸,安静的等待着他们坠落向深渊最下方的咖啡馆。
被风吹落的生理性泪水滑过脸颊,聚集在下颔滴落。
感知敏锐的黎司君下意识的伸手,泪滴砸在他的掌心里,在微弱的光芒下晶莹清澈。
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唯独有的,是泪水砸落的声音。
黎司君屏住呼吸,一时间有些愣神,无法言明自己此时的心情。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复杂却深刻,好像连灵魂都被触动。
许久,他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眼神复杂的看着怀中的池翊音。
他动了动唇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所有情绪都归于平静。
黎司君阖了眼眸。
深渊中失去了最后一缕光亮,像是永失太阳的黑夜。
……
就像是火车靠站停驻时的猛烈惯性。
池翊音先是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砸向地面,剧烈的疼痛灼烧他的灵魂,让他失去了对周围的一切感知。
等疼痛慢慢褪去之后,眼前的景象终于逐渐清晰。
然后池翊音就看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黄金神殿,而是身处于一处装潢繁复考究的房间里,正坐在墨绿色的沙发上。
他心中沉吟半晌,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了虚假的记忆,进入到了红鸟所说过的“包厢”中。
只不过,只有他一人。
当时与他在一起的黎司君并不在他身边,不知所踪。
他皱了皱眉,心下疑惑,但并不是对黎司君的关切,只是担心对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插手阻碍;
池翊音准备到包厢门前看一看,但刚抬起手,就惊讶的发现自己手里有东西。
竟然是他之前在黄金神殿里写的那本书。
他没想到竟然能把它带出来,一时间有些愣神。
也就是在这时,包厢上方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飞机坠落。
池翊音下意识循声看去,就见什么东西“唰!”的一下迅速从眼前滑过。
然后“砰!”的重重一声。
京茶砸在地上摔得四仰八叉眼冒金星,兔子晕成了蚊香眼。
“一个被你抱进去放在沙发上,一个任由自由落体,区别是否有些大?”
长裙女
子笑着问。
黎司君垂眼,漫不经心的懒怠:“当然。”
“因为他是池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