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脊磕在吧台上的瞬间,整本书都猛然溃散成无数光点,消失在她的手中。
一声尖啸忽然从咖啡馆深处传来。
长裙女子迅速抬头,目光如厉电直直看向咖啡馆深处的黑暗。
那里没有烛光,只有深不可见底的黑暗,华丽雕花黑漆屏风后面,是远远超过了本应该属于一个咖啡馆容量的空间。
从那里吹出来的风阴冷带着血腥气,撕心裂肺的尖啸声在空旷的环境下一圈圈回荡,像是死神逐步走来的声音。
而叫声戛然而止,随即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然后是零碎物品零落一地的声音,粗重的脚步声……
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长裙女子已经慢慢冷下了脸,之前的所有温柔都荡然无存,横眉立目,如同将要上战场的女武神。
不等黑暗中的身影走出来,先前倒在沙发上昏睡的白蓝,却在睡梦中也感觉好像有谁在骚扰自己,阴冷的手掌顺着脊椎慢慢向上,长时间逗留在后心的举动引起了白蓝本能的警惕。
他翻了个身,潜意识中想要把致命处隐藏起来,却觉得一股冷风幽幽从自己脖子后面擦过,头皮发麻,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脚腕,密密麻麻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白蓝紧皱着眉,挣扎着从美梦中惊醒。
刚一睁开眼,就猛地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空洞而死寂,尸体腐肉的味道飘散过来,令白蓝“唰!”的一下,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蹦起来,尽可能让自己远离那东西。
在拉开距离之后,白蓝定了定神,才终于看清楚那是什么。
正如他在半梦半醒间所看到的,那是一具腐尸,却是硬生生从沙发靠垫的缝隙中挤出来的,拥挤狭窄的空间使得它手臂上的腐肉全被刮掉了一层,就堆在缝隙边缘,与白蓝刚刚侧躺时脸部的位置不到五厘米远。
只要他再往前一点,就会碰到一具腐尸的烂肉……
这个认知让白蓝胃酸翻涌,几欲作呕。
而那具腐尸依旧被半卡在缝隙里,只有半边身躯从缝隙里挤了出来,已经伸出来的腐烂手臂拼命向前,想要抓住离它最近的白蓝。
或许是因为已经腐烂蜡质化的,腐尸变得极为油滑灵活,像一滩液体一样,对寻常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缝隙,对它而言却不过轻而易举。
白蓝的起身,让开了沙发下面多余的空间,也让腐尸迅速得以抽离,很快就爬了出来,逐渐靠近白蓝。
与此同时,在靠窗的阴影中,也有另外一双死寂空洞的眼珠,无声无息的注视着白蓝。
不仅是窗户下面,还有窗帘后面,屏风后,转角处……所有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都隐藏着它们的身影,尸臭在咖啡馆内弥漫。
因为是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被惊醒,白蓝这样的高级别玩家也被吓得心脏狂跳,半天无法缓过来神,对沙发中硬生生挤出来的那具腐尸抱有极大的警惕。
腐尸向前一步,他就向后一步,眼睁睁看着那腐尸在行走间不断有腐烂的肉块掉下来,又被它自己踩碎成肉泥。
白蓝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副本,是因为京茶和红鸟的异常动向令他好奇,而他本身对这个副本,也因为他暂居区创建人的身份,而有着远超于任何玩家的了解。
这是一个无法反抗的副本,任何的武器在这里,都不过是橡皮泥的玩具,一碰就碎。
任何意志不坚定之人在这里,都无法使用自己的力量,甚至会永远沉溺于美好,再也无法离开咖啡馆。
对于白蓝来说,就算他有再多的钱财,常人无可匹及的声望和地位,但他其实很清楚,他曾经放弃了什么。
他是一个不够坚定之人,在财富地位的诱惑下,选择了更轻松的那条路,不愿再为了理想而赌上性命。
出去干什么呢?难道现实里的一切就那么好吗?
他在这里有钱有地位,高级别玩家和暂居区创建者的名号拿出去,多少人都要仰视他,他在这里风光无限,志得意满。
而回到现实……现实中,他有赌牌的母亲和酗酒的父亲,还有一个天天在街上打架飙车惹祸的弟弟,他一个人打工拉扯着这一大架子扶不起来的,还要被父亲母亲索要钱财,非打即骂。
青春期的弟弟也时常觉得他不够酷,嫌弃他竟然那么没有骨气,低头弯腰给别人打工干活。
只要稍微想想,那个泥潭就让他崩溃。
甚至白蓝之所以会进入游戏场,也是因为弟弟飙车撞了人,他为了筹备伤者的医药费,不得不长时间高强度打工,然后在上班时过于困倦,一头扎进了高速旋转切割的机床里。
他为了这一家人,付出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在经历过游戏场里杀过人见过血之后,他在现实中一直压抑的阴暗面得到了释放。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着,等回到现实后,就杀了这一大家子人,然后再趁着夜色把他们的尸体塞进下水道里,这样就能摆脱令他疲惫的噩梦。
不过后来,白蓝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想通了,放弃了回到现实,也放弃了曾经和同伴一起许下的理想,在获得财富地位后,他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活着的实感。
但在午夜梦回,白蓝也曾无数次从噩梦中大叫着惊醒,浑身是汗的仓皇躲避,恍惚以为那些死去的同伴们回来了,就躲在他的房间里想要杀了他。
白蓝亲手毁掉了自己曾经坚强的人格,让自己变成了软弱不坚定之人。
他知道,他在这个副本中无法发挥出他本来的力量,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身份,让合作方的系统可以保护他。
但现在……
白蓝看着四面八方围困过来的腐尸,这样的想法却开始动摇,而过去被他遗忘的噩梦,却再次找了回来。
看着这些腐尸,白蓝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如果他当年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呢?
如果他与同伴们一起死在战场上,会不会现在也像京茶一样,成功活下来又那样有活力,活得光芒又真实。而不是像他一样,再昂贵的宝石美酒,再高昂的财富,也无法压下他无时无刻不在低语的犹豫和后悔。
他后悔了。
却不敢说自己后悔。
可现在,这些逐渐向他靠近的腐尸,却让白蓝再一次的被曾经的情绪淹没,好像现在就是无数个悔恨辗转的夜晚。
比起恶心和恐怖,白蓝更加恐惧的,却是自己。
——在腐尸身上,他恍惚看到了自己。
这使得腐尸尚未真正攻击白蓝,就已经让他的精神防线逐步开始崩塌,不战自败。
白蓝仓皇向旁边的屏风躲去,想要让自己不要再看到腐尸,却没想到刚钻进屏风后面,就猛地摔进了一具腐尸的怀里,沾了满手都是黏腻尸油。
昏暗烛光下,腐尸与他脸贴脸的距离,让他甚至能够看到那黑黢黢眼眶里已经腐烂的神经。
恶心感翻涌上来,白蓝努力压制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赶紧慌乱转身冲了出去。
但是,往哪里逃呢?
无论白蓝向哪个方向冲过去,都能看到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腐尸。
掀开桌布下面是它,沙发下面藏着它,甚至被推倒砸碎在的雕像中……还是它。
破碎的白瓷片和石膏摔落一地,被从雕像中封存不知多久,已经液态化的血肉所污染,黑色浓稠如石油的尸液将原本漂亮雪白的雕像染成丑陋的黑色。
只有雕像那双破碎的眼睛,仰倒在尸液中,安静而慈悲的仰视着白蓝,像是神性的悲悯,注视着痛苦煎熬的罪人。
白蓝仓皇失去了冷静,再也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只能在咖啡馆里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店长!这是你早就设计好的吗?”
无措中,白蓝看到了站在吧台后面的长裙女子,于是所有的愤怒和慌乱都有了宣泄的出口:“你算计我,想要杀了我吗!我可是暂居区的创建人,你怎么敢!”
长裙女子眉眼冷酷,丝毫没有将白蓝放在眼里。
她双手持剑,翻身越过吧台冲进腐尸中间时,就像是地狱的看门人,守卫灵魂的女武神。
任何冲进她的领域,想要在她眼前伤害灵魂的家伙,都会变成她的剑下亡魂。
“你?”
长裙女子冷笑:“为了你这样软弱的灵魂,要大动干戈毁了灵魂的坟墓——你是否太看得起自己了。暂居区,高级别,除了这些头衔之外,你本身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些腐烂的尸体……”
她严肃看向黎司君,敬畏下压抑着愤怒:“灵魂即便已经死亡,也依旧在自相残杀,神明怜悯的给予他们恩赐,他们却弃之如敝屐,不加以珍惜也不知感恩。”
“您赐给他们灵魂上的安定美好时,想要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吗?”
腐尸确实不是长裙女子安排的,而它们也不仅仅针对白蓝。
咖啡馆里到处都摆放着漂亮精致的人偶娃娃,它们穿着漂亮考究的衣服,头发被梳得柔顺,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让人见了就心情美好。
寻常顾客看到它们,连脚步都会不自觉放轻,不想惊扰到它们的好眠,打破这份美好。
但现在,被长裙女子细心温柔照顾的人偶娃娃们,被腐尸污脏腐烂的手从繁花丛中抓起来,它们干净漂亮的衣服上顿时沾上了黑红色的污渍,柔顺的头发也被毫不在意的弄乱。
长裙女子的神情阴沉得可怕,即便愤怒却无法主动出击。
她是守墓者,为所有主动放弃了世界的灵魂看守坟墓,在神明怜悯宽容的神诏之下,给予这些软弱的灵魂一个归处,让他们能在这里安眠。
所有对生活放弃希望,无法承受残酷世界的灵魂,都会成为她的“孩子”,被她悉心呵护,得到如同回到母亲身边的安心感。
而那些被摆放在咖啡馆中的人偶娃娃,就是灵魂的载体,他们进入坟墓的证明。
长裙女子作为咖啡馆店长,一直都将这里保护得很好,从未有人能够冒失闯进咖啡馆,伤害到这里的灵魂。
可现在,那些人偶却被腐尸拎在手里,肆无忌惮的留下伤痕和污渍。
她甚至看到,其中一只人偶娃娃已经被腐尸挤到变形。
长裙女子目眦欲裂。
下一秒——
“嘭!”的一声巨响。
漂亮的人偶娃娃在腐尸手里爆开,变成一团残破的布料和棉花,散落进满地的狼藉尸油中。
这一瞬间,长裙女子就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般,脚下用力一蹬地面就弹射而去。
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如兽的竖瞳,黑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肩膀上,两双相似的竖瞳冷冷盯着眼前的腐尸,而手中利剑,已横扫而去,斩破空气尖锐爆鸣。
守墓人不可以主动攻击,却可以在被攻击时,使用一切手段反击。
她是为娃娃哼唱摇篮曲的温柔,也是刀剑所向的冷酷。
长裙在半空中翻卷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可双手中的利刃毫不留情,劈斩之下,尸块散落。
腐尸像是不知道害怕一样,它们从咖啡馆里各个阴暗的角落里冒出来,无视白蓝这个活生生的人,也无视店长和黎司君,唯一的目标就是摆在各处的人偶娃娃。
它们污脏的爪子死死抓住人偶娃娃,顷刻间就把漂亮的形象毁了去。
娃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坠落向下落进尸水时,隐约有呜咽低泣声响起,低愁哀怨,却无可奈何,很快就消散在了咖啡馆内。
一道道轻风在咖啡馆里轻柔的刮过,从长裙女子身边经过时,风环绕着她像是在拥抱她,感谢长久以来的照顾,然后与她最后的告别,吹拂向咖啡馆最深处幽暗莫测的空间。
店长的嘶吼如神魂俱裂,像是失去了孩子们的母亲,令人不忍去听。
咖啡馆里乱成一团,不断有散落的尸块摔下来,像是下了一场腥臭的血雨,将原本精致考究的咖啡馆污染得狼藉污秽。
之前在京茶面前尚且维持着自己气势的白蓝,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财富了。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在死亡和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
——平等的没有选择的权力。
白蓝在咖啡馆里到处仓皇逃窜,躲避过掉下来的尸块也唯恐碰到腐尸,他发了疯一样去抓挠自己的眼睛,将自己的眼眶脸颊抓挠得鲜血淋漓仍不停手,好像只要他瞎了看不到那些腐尸,就不会再想起曾经的痛苦。
但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白蓝没有意识到,其实从头到尾,腐尸都没有打算伤害他。
——它们只是想,让他成为它们。
痛苦吗?
为你曾经做错了的决定,你的选择所导致的悲惨后果,你想不想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像是已经交了卷子的答案,试图再一次的修改。
——另一条我没有选择的路,一定比我已经做出决定的路要好走得多。
于是,即便冲破死亡,我也想要拥有再一次的人生。
腐尸死死抓住长裙女子的剑刃,怨恨的嘶吼。
这根本不是给予我的安宁,这里是地狱,是你们的陷阱!是你们诱导我放弃了我的人生,用死亡来交换所谓的幸福和美好。你们是魔鬼!
把被抢夺的我的生命还给我!
我本该有更好的人生!
长裙女子却冷笑一声,毫不留情挥剑斩下。
“诱导?魔鬼?”
她眉眼冷肃:“明明是你们自己,不敢走进黑暗穿行苦难之地,被自己的人生吓退,想要寻求轻松幸福的生活。”
“这是你们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选择,而神慈悲,给了你们本不应该属于你们的美好梦境,让你们得以在这里休酣安眠。”
“可你们却反过来憎恨神明,将自己讲述得善良无辜……”
“但现在你们手上沾着的,分明是其他灵魂的悲戚和泪水!”
长裙女子与黑猫同时张大了嘴,愤怒咆哮。
“无耻,懦弱,逃避放弃自己人生的丑陋灵魂,不值得接受新的审判!”
腐尸源源不断的出现,长裙女子悍不畏战,咖啡馆中一片混乱。
但是,唯独只有吧台附近的一小块地方,依旧保持着安静与清洁。
黎司君微微侧身看向后方,他坐在吧台前面的高脚椅上,长腿随意支着地面,眼眸波澜不惊。
好像这残酷死亡的一幕在他看来,不过是上演过无数次的黑白默剧,熟悉到已经无聊。
“当天使吹响号角,有罪的灵魂会重新穿上皮囊,从坟墓中走出,接受神的审判,以进入新世界。”
“可罪人的皮囊,早已经在坟墓中腐烂,他们逃避生命,生命就也同样逃避他们。”
“他们曾经以为,即便是虚假的美好也一定是他们所想要的,毕生追求不过如此,毫不犹豫的走进坟墓,享受死亡的阴凉与安宁。”
“可现在……”
“他们后悔了,却反而夺走同类的灵魂,将其他安详徜徉于美梦中的灵魂撕扯得粉碎,嫉妒于其他灵魂的心安与幸福,想要以此来证明,他们才是正确的,是大众,是常态。”
“现在我们变得一样悲惨了——它们在笑。”
黎司君微微垂眼,看着重新出现在自己手中的书。
《酣眠于雾的兽》
何止是恐惧在人心中,阴暗和恶意也在。
池翊音早在现在这一幕发生之前,就已经看透了灵魂,猜中那些选择了“幸福”的灵魂将会如何行事。
黎司君缓声低语,心绪一片平静。
“他们走了一条路,却怨恨自己为何没有走另外一条路,进而怨恨给予他们选择权利的神明,憎恨世界与神明对他们过于严苛。”
黎司君轻轻摩挲着书名,金棕色的眼眸中有悲悯的笑意浮现。
“我给予你们选择的权力。”
“让你们来选择——是世界毁灭,还是新生。”
大地在颤抖,咖啡馆像是想要倾覆的方舟,在滔天怒浪中颠簸起伏。
就连包厢里的人们都感觉到了外界的异常。
最先感觉到的,是还没缓过来,就在翻身时被突如其来的震动中摔翻在地的京茶。
“地震?”
他错愕,随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站起身肌肉紧绷。
“不。”
池翊音垂眼看向自己脚下的地毯:“是反噬。”
“所有曾经软弱的逃避,带来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