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摩西分海。
黎司君没想到池翊音还会回来,不由得惊讶的看向他。
在看见他手中摊开的书时,黎司君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渐渐幽深。
他读过池翊音写就的这本书,知道它写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写的并不只是一片大雾和被困在咖啡馆中众人百态。
书中写的,是最基本的人性。
软弱。
也是【娃娃咖啡馆】的副本存在核心。
就在他想要毁掉整个副本的时候,手握着副本核心的池翊音却出现……池翊音,想要阻止副本的死亡吗。
黎司君单手插兜站在原地,脚下蔓延的趋势却并没有停止。
穹顶神殿依旧在迅速老化,甚至砖石松动脱落,像年久失修一般,很快就会变成一座坍塌的废墟。
但就在这样的毁灭之下,却有一股全新的力量在支撑着神殿。
剥落所有虚假的美丽,露出丑陋却真实的内里。
然后,再在真实之上,重新建造起新的神殿。
池翊音从容行走,湛蓝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低声吟诵着自己曾亲手写下的文字。
力量如水波荡漾,一圈圈向四周荡开。
腐尸在触及那力量的瞬间,便像是被龙卷风摧毁的干尸一般,连挣扎也没有便散落成了一把齑粉,簌簌落下。
战场的异变引起了女武神一般的店长侧目。
惊愕之余,她很快意识到,恐怕黎司君对这里已经彻底失望,因此想要毁掉这个灵魂安息之所。
这在她的意料之中。
神的怜悯,并非路边随处可见不值钱的石子,俯身便可以拾得。
那是曾经多少纯净灵魂昼夜不休的祈祷和悲泣,才换来的珍贵之物。
一次便已经是艰难。
更何况,毁掉这份恩赐的安宁的,正是被怜悯的灵魂本身。
店长想要守着那些脆弱不可抗争命运的灵魂,让他们灵魂最后的安息之所得以存续。
但她更加清楚,事已至此,一切都是徒劳。
可是……
店长惊愕的停下手中动作,转身看向池翊音,视线追随他而去。
这个因为神一时的好奇而得到了资格的幸存者,竟然在试图重新撑起副本。
身为守墓人,店长能够感觉得到,无数灵魂在从咖啡馆中消亡。
那并非是因为黎司君的力量,而是来源于池翊音的善意和冷酷。
软弱的灵魂继续陷入漫长的安眠,于美梦之中露出微笑。
而曾经后悔做出决定的灵魂,它们被困在早已经腐败的尸体之中,却在池翊音那奇特的力量之下,无法再伤及任何灵魂,而是跟随着力量的指引,在离开咖啡馆,走进曾经被它们抛弃的现实。
然而,长久没有走路之人,如何能抗下漫长旅途?
那些灵魂曾经畏惧于真实生活的苦痛,躲进坟墓不问世事,它们早就失去了对抗生活的勇气,被纯净的美好毁掉了一切忍耐力。
只要现实稍有瑕疵,它们就无法忍受,觉得污脏而煎熬。
它们不再习惯于为生活而奔波,不能承受被烦恼缠身不得不咬牙强撑的痛苦。
池翊音给了它们再次为人,离开咖啡馆的机会。
但是当那些灵魂走出咖啡馆的瞬间,却在迎面扑来的压力再一次的后悔,怀念起了梦境的美好,想要退缩回来。
可,有些门,你只有一次通行的机会。
只要离开,任由你如何哭喊,神都绝不会再次心软。
那些后悔的灵魂因此被两股不同的力量夹击,于力量的波动之下,瞬间蒸发化为齑粉。
店长想通这一切的那一瞬间,慢慢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池翊音。
她万万没有想到,池翊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样的行事……冷酷又温情,严苛却公正。
又与神何异?
店长不由得重新想起黎司君在对她说起池翊音时的神情。
那时她只以为,是因为黎司君少有对人类的关注,所以在发现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的灵魂时,喜悦冲昏了理智,才让黎司君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店长从未否认过池翊音是璀璨而难得的灵魂,但如果说他将要杀死黎司君,如预言中一般,那店长并不相信。
可现在,她相信了。
如果,如果是这样的理智而公正……
店长心神剧烈动摇。
黎司君却在最初的惊讶后,就立刻意识到了池翊音所想。
他眼眸中沁染笑意,并不意外池翊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池翊音从他这里得知了他心中所想,也很清楚为何他会选择毁灭此处。
但池翊音,从来不是将其他人的思想奉为圭臬的性格。
他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与清晰的思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当向什么方向行走。
黎司君的决定在他看来,并不与他的想法完全相符。
寻常人或许会大声哭嚎哀求,以求谁来发发善心帮助他们。又或者会选择喃喃抱怨,或是沉默旁观原地等待。
他们被动的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其他人手中,依靠其他人的善良和心软来赌活下去的可能。
但那绝不会是池翊音。
他不喜欢的,他必要改变。他厌恶的,自当毁灭。
而那些灵魂……
池翊音用自己的力量,给他们第二次选择。
却也冷酷的让他们看清真相。
黎司君给了他们选择死亡的自由,可一部分灵魂选择却后悔。
那池翊音就在他们死亡后,给予他们第二次机会。
——选择他们自己的命运,是否回到人间。
可是现在,很显然,那些被池翊音送出咖啡馆的灵魂,无一例外全部死亡。
它们再次直面真实的人间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生活的重压。曾经懦弱做出过的决定像是磨不掉的印记,牢牢刻在它们灵魂上,让它们以为自己还可以选择逃避。
吃过人的猛兽不会忘记鲜血的滋味,逃避过的灵魂依旧不会有勇气。
池翊音将真实血淋淋的扒开给它们看,逼迫它们在第二次彻底死亡的关头,不得不直面真实的自我。
在咖啡馆漫长而安宁的沉睡中,现实依旧离灵魂太久。
它们只能接触到自己的美梦,却与现实渐行渐远。
在回忆中,现实被一遍遍美化,所有的痛苦被下意识遗忘,最终呈现在它们眼前的,是远比美梦更加美好的“现实”,令它们向往并且悔恨曾经的决定。
池翊音却远比黎司君更加冷酷。
他连一个欺瞒的美梦都不肯施舍给那些灵魂,理智而冷漠的将它们丢进现实,然后在它们死亡的最后一刻,让它们意识到,刚刚被它们自己丢弃的,是怎样善意的恩赐。
遗忘和死亡都是神的怜悯,让饱受痛苦折磨的灵魂可以进入宁静的长眠。
但池翊音不是神。
他对自己尚且高标准的严苛,最厌恶愚昧之人,又怎会容忍那些灵魂的软弱?
黎司君想要摧毁整个灵魂的坟墓,不再降恩于此。
池翊音却要灵魂眼睁睁看着它们自己摧毁自己,愚昧到分不清善恶好坏的灵魂,没有资格得到安眠。
轰然作响的战场上,只有池翊音步伐平稳从容,缓慢穿行过穹顶之下,漠然无视了店长与她擦肩而过,然后缓步走向黎司君。
在池翊音身周,尸骸源源不断的冒出又迅速消亡,一张张面孔上布满了哀求与挣扎,想要向他求饶。
可它们连池翊音的衣衫一角也碰不到。
无法通过第二次审判的愚昧灵魂,没有靠近他的资格。
风吹起池翊音银灰色的发丝,沾染了鲜血的衬衫在他身后吹鼓飘扬,猎猎作响。
而他站在黎司君不远处,停住了脚步。
“你在屠戮那些灵魂吗?”
黎司君唇边带笑,轻声问道:“你认为,它们没有继续留存下去的必要?”
“不。”
池翊音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他缓缓从书页中抬起眼眸,直视着黎司君平静道:“我是在给予后来者怜悯。”
黎司君瞬间明白了池翊音的意思,他惊讶的看向池翊音,没想到他会将怜悯隐藏得如此深刻。
没错,只要池翊音重新审判,筛选出那些失去继续留在这里的资格的灵魂,其余并未从美梦中苏醒、后悔选择的灵魂,就可以继续在坟墓中安息。
如果池翊音做到这一点,将地狱的动乱重新平息,那黎司君也就失去了毁掉这里的理由。
正如黎司君所说,他亲手建造起这里的意义,并不是为了毁了它。
而只要死亡的圣殿存在一刻,有新的生命进入这里,他们就能如前人一样,得到神的怜悯,选择自己的死亡。
只要副本还在,守墓人还在,那些脆弱的灵魂,就一直会有第二次归处。
这是,池翊音对于另外那些灵魂隐不可查的怜悯。
池翊音注意到了黎司君看着自己的眼神,挑了挑眉,轻笑着反问:“怎么,我不像是做出这种事的人吗?”
“我可是很善良的。”
他向黎司君眨了眨眼眸,刚刚神像一般的冷酷顿时鲜活了起来。
黎司君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一人脚下青苔霉菌斑斑,荒芜苍凉满地尸骸血肉。一人身边遍布黄金,华美神殿在他身后逐渐成型。
一明一暗,荒凉与繁盛。
他们二人,分割开了两个世界。
在他们二人之外,尸块血肉迸溅,漫天血色纷纷坠落,但一切死亡与喧嚣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眼中,只剩下彼此。
只不过,黎司君在惊叹于池翊音未曾雕琢却天然的神性,惊讶之余,不胜欣喜。
那是孑孓独行过漫长时光后,第一次看到同类人的喜悦。
而池翊音……
他像旁观者一般,冷漠扫视黎司君,将他所有神情尽收眼底,理智分析着有关于他的一切情绪,尽力探知黎司君背后的真相。
不过,两人不同的思绪并不影响他们彼此的交流。
仿佛他们此时所置身的并不是血腥腐臭的坟墓,而是开满繁花的花园。
池翊音低诵的也并非足够冷酷无情的字句,审判灵魂。
而是缱绻低吟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描绘尽爱情,令黎司君沉醉其中,金棕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你的长夏永不会凋落……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黎司君失神般低声轻喃,磁性沙哑的声音充满蛊惑性的意味,勾得人心神动荡,只想靠近些,更靠近些,专注聆听他的话语。
但他并不想将花束献给任何人,只想将所有专注的目光为池翊音奉上。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黎司君不自觉上前一步,主动靠近向池翊音。
他轻轻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隔空描绘着池翊音的眉眼,像是神将膏脂涂抹于国王的额头,赐他予大地上永恒的君权。
“……神予你的诗将长存,并赐给你生命。”
这是足以令任何信徒与神职疯狂的恩赐,池翊音却神情冷漠,不为所动。
他漠然看着黎司君逐渐靠近他,黄金的光辉向黎司君身后的破败景象蔓延,顷刻间便将一切斑驳青苔吞噬。
荒芜的草丛成为繁花的庭院,倒塌的房屋重建成高耸入云的神殿。
——于废墟之上,他的新国拔地而起。
旧的时代已经远去,新的纪元将会降临。
穹顶之上,无面的神像被无形的刻刀雕刻面容,眉眼逐渐在纯白无垢的神像上浮现,神殿新的主权将要被宣告。
然而就在这时,池翊音掀了掀眼睫,手中书籍“啪!”的一声合上。
刹那间,被成功写进书中的共性所带来的效果,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黄金的神殿成为水池的幻影,就摇晃着破碎。
所有的灵魂都在共性之下接受审判,腐尸消弭于风沙之中。
刚刚还喧嚣的战场,却随着池翊音的收敛而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腐尸好像不过是他们所有人的一场错觉,现在梦醒了,也就回到了现实。
没有华美的神殿,更没有荒芜的废墟,更加没有后悔而恼羞成怒的腐尸。
只有黑猫懒洋洋的蹲在钢琴上甩着尾巴,咖啡馆里飘荡着轻柔的音乐与浓郁的咖啡香气,昏黄柔和的灯光下,静谧而温馨。
人偶娃娃还摆放在繁花之中,只是细看之下,娃娃不再微笑,向下撇去的嘴角似乎是在哭。而曾摆放在咖啡馆中的人偶娃娃,不少已经失踪,只余寥寥。
所有玩家都重新回到了咖啡馆里。
他们站在空地上,彼此相望,面面相觑。
京茶第一个回神,迅速回身往二楼看去,却眼睁睁看见通往二楼的楼梯在自己面前化为灰烬。再一低头,连身后那几个已经死亡的玩家都消失不见。
只有他熟悉的红鸟和楚越离,以及挤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倒霉玩家。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远处池翊音和黎司君的衣衫上尚带着血迹。
店长愣了愣,下意识低头向自己手中看去,却见两柄长剑还握在她手里。
……她依旧是灵魂的守墓人。
黎司君,并没有毁掉这个副本,而是顺应池翊音的意愿,将咖啡馆留了下来。
店长抬头,神情复杂的看向池翊音和黎司君。
她终于意识到,与神有关的一切……除池翊音之外,皆无法探测或改变。
无形的屏障一直存在,只是黎司君笑意的外表掩盖了残酷的本色,让她误以为那是一位温和可以劝导的性格。
事实上,除了池翊音,没有人能改变黎司君。
店长看向池翊音,眼神从最开始见到池翊音的无视,到现在的敬畏。
她深深躬下身,向黎司君——更是池翊音的方向,心悦诚服的敬重行礼,感激他们留下了这个灵魂的安眠之所。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视线漠然从店长身上划过,然后重新落在黎司君身上。
对方一直态度自然的向前移动,现在已经与他不过咫尺之遥,只要伸手就会碰到彼此。
“看来你的伤已经好了。”
池翊音的目光落在他破烂衣衫下结实光滑的胸膛,那里连一丝伤疤都没有留下。
“怎么,你是觉得上次不够狠,所以现在在向我挑衅来了?”
池翊音挑了挑眉,礼貌问道:“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这样热心善良的人自然愿意帮你一把,送你去死。”
黎司君却轻笑出声,缓缓张开线条漂亮的结实臂膀,像是准备将池翊音拥入怀中。
——或是,等待着尖刀抵住他的胸口。
“这里曾因一闪念的善意而建立,又因灵魂的劣性而被摧毁。但它如今留存,却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无关乎灵魂与世界,只与你有关,音音。”
黎司君轻轻垂下头,专注看着池翊音,一字一句的道:“是你赋予了它新的意义,所以,它是你的了。”
店长与虚空中的系统闻言,瞬间大惊失色。
池翊音却优雅翻了个白眼:“不要,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