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感让它开始怀疑统生,觉得自己认知的和黎司君说的,可能不是一个神。
【您有没有考虑过……】
系统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谨慎而犹豫的委婉提醒:【或许,能有资格成为您信徒的那位,与寻常人类并不相同,您可以换一种方式?】
短短十几秒,几个字说得像是要拔了系统的电源。
黎司君挑了挑眉,讶然道:“他不喜欢吗?”
何止是不喜欢,他现在对您杀意更胜了……还让我给您传话,说一定会杀了您。
系统腹诽,却不敢说出来。
池翊音可以直说,它却没有胆量转述。
——“上帝死了”这种话,上一个说的还是尼采。
哦,尼采最后死在了大街上。
系统谨慎的看着人类数据库,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还是闭嘴为妙。
而另一边,池翊音虽然将话告诉了系统,但心中已经很清楚,系统一定会将自己的话进行美化加工,从情绪激烈到委婉。
从上次在咖啡馆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系统害怕黎司君。
不过,只要系统转述过去一点,就已经足够池翊音达成目的。
在系统离开之后,浴室内彻底进入了隐私保护范畴,直到池翊音主动离开为止,在这短短时间中,这方空间如同处于密不透光的玻璃罩里。
神不会忍受任何人看到祂“信徒”的沐浴洁净。
热水的蒸汽逐渐模糊了镜子,哗啦啦的流水声中,池翊音闭了眼眸,任由热水从发顶流下来,将已经冻得僵硬寒冷的四肢百骸重新温暖,每一个细胞都舒展开了。
但是忽然间,池翊音有种感觉。
……有人,在看着自己。
他猛地停下水流,警惕的抬头向旁边看去。
但浴室内,只有水滴滴落的声音,除此之外再无额外的声音,也没有其他身影。
池翊音静静站在原地,直到原本被熏得微热粉红的肌肤重新慢慢凉下来,他才将信将疑的转回视线,重新拧开了水流。
但这一次,很明显他的速度加快,并不准备用热水活络僵冷的肌肉,而是速战速决。
不过,闭上了眼眸的池翊音并不知道,他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浴室中被蒸汽模糊的镜子上,缓缓有人类的五官浮现,像是蒸汽纹路上奇特的巧合。
但很快,那张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立体,像是刚刚被从泥团中捏出的雕像,五官逐渐成型。
在那张青白僵硬的脸上,无机质的眼珠在黑黢黢血肉模糊的眼眶里转动,然后锁定了人影的方向,猛地转头,看向池翊音的方向。
先是转动的眼珠,然后是整张脸都向镜面浮去,慢慢突破镜面从平面变成立体,出现在浴室中。
再之后,是手臂。
青白没有血色的手臂上,青紫两条血管突兀明显的交织,一直蔓延向手腕的地方,凭空从镜子里伸出来,死死抓住墙面。
像是镜子里那人,正在挣扎着想要从镜子后面的世界出来。
强烈的灯光下,池翊音无法看清不远处的镜面成像,但失去安全感之后的警惕却让他很快关掉了水流,抬手扯过旁边柔软厚实的浴巾。
人在洗澡时无法借助身上任何工具,就连真正遇到危险想要反击的时候,也会受到湿滑地面和狭小空间的限制,这是人最脆弱的时刻之一。
如果在现实还好,毕竟那里是安全之地。
但,这是游戏场。
任何对危险掉以轻心的人,都会得到危险的光顾。
池翊音很快就走了出来,浴袍下只露出修长的脖颈和锁骨,甚至手掌中还顺手抄起了旁边的铁制横杆,立刻就进入了对峙的战斗状态,没有半点放松。
当他走到镜子前时,空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他一抬眼就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池翊音皱了皱眉,觉得哪里不对,但细看之下还是没有看到异常,便转过身向旁边走去。
整个浴室包括衣帽间都被他检查了个遍,却完全没有看到另外的身影,这让他不由得感到奇怪,并不认为是刚刚自己的感知错误。
这份来源于本能的危险警报,直到池翊音转过身,不小心重新看到了不远处的镜子之后……
他的身躯猛然一僵。
……他终于知道,那份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浴室中有大量的水汽,会使得镜子模糊,但现在,他却能从镜子上清晰看到自己的模样。
——镜子上的水汽,哪去了?
最容易被一眼带过的细节里,隐藏着恶魔,只有仔细思考之下,诡异的恐惧感才会逐渐漫上心头。
并非整张镜子都没有水汽,只有中间一个类似于圆形的区域,像是被谁专门擦去了水汽一样清晰。
池翊音握紧了手中的临时武器,警惕的逐步向镜子走去。
但镜子却并没有任何问题。
没有鬼魂,也没有戒备的攻击,更没有任何危险。
好像一切都只是池翊音多疑的幻想。
但他注视着镜子,却逐渐发现了问题。
镜子的成像,太近了。
一个猜测从池翊音心头浮现,他伸出手指缓缓抵在镜面上,在仔细观察过手指在镜子中的成像后,瞬间抿紧了唇瓣。
他的手指和镜子里的手指之间,没有任何距离,而是直接贴在一起的。
这是一面双面镜!
不管是谁在镜子后面,都能看到浴室内的情况!
池翊音眉眼阴沉了下来,他立刻将手中的铁杆当做撬棒,将原本钉死在墙上的镜子,沿着边缘撬开了钉子,然后用毛巾包裹着手掌,将整面镜子从墙上摘了下来。
刚一挪动,他就感受到了一股阴冷腥气的风,从墙面向自己吹来。
就像是被封闭了很久的潮湿空间,霉菌青苔滋生,老鼠虫蚁死在角落里腐烂,长时间酿造后的难闻气味在有了出口之后,瞬间争先恐后的扑了出去。
如果池翊音并没有把拿下来的镜子横在自己面前,这股难闻的气味一定会冲得直熏人。
但即便如此,刚洗完澡之后舒展的肌肤,还是在冷风之下一个激灵,对寒冷极为敏感。
当他将手里的镜子从眼前放下去之后,才借助着浴室内的灯光,慢慢看清了镜子后面的空间。
如他所想,镜子后面另有天地。
这是一间密闭的小屋,地面上横七竖八扔满了杂物,黑洞洞难以看到更深处的东西,但单是近处看,就能看到散落的老鼠尸体,以及已经倾倒在地的桌子,和飘散得到处都是的纸张。
其中很多纸张已经被污水沁得发黄,或是被垫在了老鼠身下,黑红色的液体将那些纸张几乎变成了一团烂泥,很难看出那都是些什么。
在池翊音看来,这隐秘的房间更像是一个秘密的研究室,或者是负责监视前任数学教授的地方。
他本想跨过墙上的大洞进入查看,不过考虑到自己此刻的打扮,他还是暂时退了回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顾希朝的声音。
“你最好快些,有人上来找你了。”
即便说着关心的话,但顾希朝的声调依旧慢悠悠的,并没有多焦急。
不知是对池翊音的信任,还是对他生死的不够关心。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池翊音皱了下眉,第一个想到的是童姚或者楚越离。
他扬声向外答应了一声,在路过那套平整熨烫好的西装时,顿住了脚步。
池翊音垂眸向手边的西装看去,鼠尾草灰绿色的西装,极为适合夏天的颜色,却是来自于黎司君那个神秘不知真实目的的人……
他的手掌缓慢从西装上划过,但很快就重新坚定下了眸光。
穿,当然要穿,为什么拒绝?
他又不是小学生,还玩置气那一套。
池翊音冷笑,转瞬间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既然黎司君用这种方式来向他彰显力量,想要让他不战而败,那他当然要把这份炫耀还回去。
对方想要开战,那他就迎战!
既然司马懿都能接过诸葛孔明的女装,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套新衣服,又如何?
当然要用穿着黎司君送来的衣服,让他明白,不管他恐吓多少次,自己都只会坦然应战。
他这样想着,立刻拿起那身新西装进了衣帽间,像身处现实中自己的家一般自在,态度自然的整理好自己的仪态,然后才推门走了出去。
顾希朝闻声转动轮椅看了过去,随即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艳。
即便是对美貌再没有认知的人,也要在面对池翊音此刻的模样时,明白了造物主的偏爱。
有些人会存在,是因为造物主希望他来见证自己创造的世界。
除他之外,其他人都是用来凑数的。
鼠尾草灰绿带来的恬静儒雅感,极好的映衬出了池翊音数学系教授的身份,让他看起来就如传统严谨的英伦绅士,却不会老旧迂腐,一点绿色带来的生机,点亮了一切。
池翊音银灰色的发丝还带着些湿意,时间紧张下没有吹好的头发甚至调皮的翘起一角,因为镜子被扔到了一边,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严谨绅士的一点小迷糊,可爱得像是猫咪伸爪子抓了一把心尖,颤巍巍的麻痒。
顾希朝抿了抿唇,足有好几秒,才让自己重新恢复了冷淡,扭过视线看向窗外。
马玉泽也恰在这时回来了,凭空出现在客厅中。
她还是那副新嫁娘的装扮,像是池翊音曾经在马家大宅的婚嫁幻境中看到的怨恨厉鬼,阴森寒气向四周蔓延。
从她出现开始,房间中的温度就迅速下降了好几度,如同身处死亡的冰窖。
池翊音的视线却只是在马玉泽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平静的落在她的手上。
如果她鲜红而尖利,足以杀人的蔻甲,没有死死攥住她的衣角,或许池翊音还会相信她是真的重新变成了厉鬼。
但马玉泽此时的模样在池翊音看来,却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忐忑的等待着家长责骂,害怕看到家长的厌恶。
因为觉得愧疚吗?
重新从人变成了鬼。
池翊音心下叹息,唇边却已经漫上笑意。
这个死在了最美好年华的傻姑娘啊……明明,她是为了拯救那些生命,才义无反顾的重新从人间跳进地狱,又为什么觉得做错事的是她自己呢?
谁说身处地狱的,就不是“好人”?
人间有那么多人,披着人的皮,却是恶魔都会厌恶的内里。
马玉泽虽然身处血海之中,脚下踩着累累白骨,但她的灵魂,却远比人间太多人都要纯粹,熠熠生辉。
池翊音并没有说任何安慰或鼓励的话,他知道马玉泽并不需要。
与其过分在意,不如像对待寻常人那样对待她。
于是他向马玉泽点了点头,微笑道:“回来了?辛苦了。”
马玉泽明显一愣,瞬间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池翊音,赤红的眼眸里滔天怒浪波动。
公寓门被敲响。
果然如顾希朝所提醒的那样,有人来找池翊音。
“这位陌生的玩家,你在房间里吗?”
外面的人持续不懈的敲着门,一副池翊音不开门,他誓不罢休的架势。
池翊音无奈的向马玉泽摊了摊手,表示有什么话只能等稍后再谈了。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房门。
马玉泽抬起头,视线追随着池翊音的背影,眼神复杂。
“我说过,他不会讨厌一身血污的你。”
顾希朝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平静道:“相反,如果你手上的鲜血来自于恶人,他会对你更添赞誉。”
“很古怪,是吗?这是正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无法毫无芥蒂的和杀人魔共处一室,甚至成为同行的伙伴。”
他轻笑抬头,看向马玉泽:“但是,池翊音可以,他甚至会理解并洞悉你每一个想法,不论你在想什么,都会被他理解和包容。”
“当你以为自己足够残忍和疯狂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天空始终在你头顶——他是极恶的恶,也是疯狂的极致,最深的黑暗。”
顾希朝嗤笑,眼神带着对世人的轻蔑:“可惜,这一切都被一张优雅的皮盖住了,于是愚昧的世人对这张面具信以为真,觉得他善良软弱,却看不见真实的恐怖。”
马玉泽抿了抿唇,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退,变成了正常的黑色,衣裙的红色也逐渐褪去,开满大片向日葵的黄色长裙重新出现在她身上,是花季明媚的少女。
在池翊音的包容和理解之下,为了拯救生命而选择堕入地狱的恶鬼,再次回到了人间。
“你说的没错。”
马玉泽低声呢喃,眼神感慨而敬佩:“先生疯狂,冷酷,是世人所不理解的清醒,被指责是怪物。但对我们来说……”
“他是最好的同伴与领路人。”
顾希朝推了推眼镜,微微笑起来。
当池翊音打开房门时,两人的身影已经溃散成空气,消失在了客厅里。
而门外一直敲着门的人,也出现在了池翊音视野内。
因为房门被猛地打开,门外的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门板打到了鼻子。
于是池翊音看过去的时候,就见一人站在自己门口躬着身颤抖得像虾米,还捂着鼻子嗷嗷哭。
池翊音:“…………”
“你要是哭丧,可以随便找个坟头,而不是十三号门口。”
他无语的叫破对方的身份:“花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