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种时候, 池翊音最不想看到的是谁,排第一的绝对是黎司君。
就连池旒都被他取代了位置,在池翊音心中向后顺延。
但天总不遂人愿,不喜欢什么就偏要来什么。
池翊音背靠在冰冷粗粝的树干上, 忽然觉得黎司君那张微笑着的脸, 比旁边那些人形怪物还要令人讨厌。
更讨厌的是,他现在无法分出多余的力气去杀了黎司君。
他浑身的肌肉颤抖, 已经临界边缘, 甚至连简单的抓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考验, 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气扣住无脚鸟胸针, 让胸针锋利不平的边缘卡在手掌心中,留下深深浅浅的鲜红凹痕。
“半夜散步?真是好兴致。”
池翊音的声音低沉沙哑,原本因为力竭而黯淡的湛蓝眼眸现在亮得惊人, 像是因为黎司君的出现而被激起了新的斗志。
他甚至咬紧了牙关,撑着树干慢慢站直了身躯,即便局势危急, 却已经做好了同时应对怪物和黎司君两方的准备。
即便到这种地步,他也没有放弃的打算。
“不知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是否也在你夜半散步的计划之内?”
池翊音的视线扫过那些肉色的人形怪物,发现它们在黎司君出现之后,竟然都颤抖着向后退去,就连薄薄皮肤下的存水都在剧烈波荡。
它们在畏惧黎司君。
像是地狱的小卒看到了神明的圣光。
黎司君随着池翊音的目光看去, 却只是扫过一眼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池翊音。
“怎么会?音音,就算你不相信我是个良善的好人, 也要对我的审美给予肯定。这么丑陋的东西……”
他的眸光是居高临下的漠然:“当然不会是神明的造物。”
“只有人类的罪恶, 才会将这些丑陋的怪物凭空臆造出来, 却还将其命名为恶魔,冠以神罚之名,行推责之实。”
池翊音皱了下眉。
听黎司君这副说话的语气,他知道这些怪物是什么?
“如果不是你豢养,那为什么这些怪物在惧怕你?”
他并未降低自己的戒备:“恕我直言,你们看起来一模一样,一个巢穴里出来的。”
黎司君:“……?”
他不可置信的低头看了眼自己,又看了眼旁边的怪物,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或池翊音的眼睛。
“音音。”
他有些无奈,却还是抬手向池翊音示意,自己是空手而来,并未有任何攻击的意图。
“我和那些东西,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知道你看得出来,只是故意用这种说法。”
“不过。”
黎司君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紧黑伞,缓缓迈开长腿向池翊音走去。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敌意,他走得很慢,全身的肌肉都处于放松状态,双手始终在池翊音的视野之内,没有任何攻击的姿态。
像是在靠近受伤却警惕的狩猎者,小心翼翼,唯恐睁着蓝色眼眸的凶兽被惊动而逃跑。
黎司君在池翊音面前几步远之处站定了脚步,微微弯腰,将手中黑伞撑在池翊音头顶,动作轻柔的为他挡去磅礴大雨。
“或许这个夜半散步的可怜家伙,只是为了偶遇某位喜欢探索世界的冒险家呢?”
寒光闪过,刀锋已经抵在胸膛。
黎司君却恍若未见,只是态度自然的停住身躯,维持着半弯着腰为池翊音撑伞的姿势,停在了池翊音警惕的安全范围边缘,没有贸然寸进。
“雨很大,你送你回去。”
他微微笑着,金棕色眼眸中光芒柔和。
这是难以令人拒绝的神情,冰冷黑暗中的温暖亮光。
黎司君逆光而立,挺括结实的肩膀将大雨和怪物全都挡在身后,雨伞下的小小天地,是他为信徒创造的伊甸园。
没有猛兽和洪水。
只有诱惑的蛇与苹果。
在危难的绝境中,人总是会有些许心态上的转变,对来自他人的帮助更加容易动容。
这是池翊音曾多次为其他人营造的困境与拯救,没想到现在他自己也要经历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池翊音真切的恍惚了一下,觉得心脏像是从冰窖中猛地落入柔软的白鹅羽软垫中,温暖舒适的陷落。
但下一秒,他就立刻重新坚定下来,仰起头看向黎司君,声音嘶哑着冷笑道:“你专门跑到这里,就是为了撑一把伞?”
“当然不。”
黎司君耸了耸肩,没什么诚意的故作讶然道:“好吧,被你看出来了。”
“虽然音音你并不相信,但是这一次……”
他微笑着轻声道:“是你主动向我而来。”
“我确实是鹿川大学的校长,而作为校长。”
黎司君歪了歪头,理所当然道:“我有保护鹿川大学师生的责任,尤其是刚来鹿川还不熟悉环境的新教授。”
池翊音:“…………”
有理有据……强词夺理!
池翊音还想要说什么,但体力严重亏空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他再做出多余的动作,就连抵在黎司君胸膛上的刀,他都已经快要握不住。
被雨水浇透的寒冷涌上来,疲倦和冰冷汹涌反扑,将他整个吞没其中。
他颤了颤眼睫,努力想要挣开眼眸,但视野却还是逐渐模糊,明暗光点晕开成一团团光亮,覆盖掉视野内的景物,摇晃着坠入黑暗。
池翊音最后的一眼中,唯一还能看到的,就是黎司君慢慢弯下腰凑近他的俊容。
他想要说想要动,身体却背叛了大脑的意志,逐渐虚弱下去,无法被掌控。
黎司君微笑着看着池翊音,看他努力睁大眼眸却还是一点点闭上眼的模样,然后早有预料的伸手,握住了池翊音从自己胸口滑下来的手掌。
入手便是一片冰冷。
池翊音的身体温度已经近乎临界值,夜雨的深山,失温症足够夺走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性命,他却凭借着意志力勉强自己到现在。
明明是常年伏案写作的小说家,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体力界限,知道自己并不擅长于体术,却表现得与常年登山探险的专业者无异……未免太倔强了。
不过,倒也是意料之内。
毕竟预言里……
黎司君叹了口气,心思一动,骨节分明的手掌立刻比刚刚的体温高出不少,在这冰冷的环境里像个暖呼呼的小火炉,使得失去了意识的池翊音慢慢放弃了残留的挣扎念头,乖巧的将手留在了他的掌心。
但即便如此,池翊音却还是依靠着树干,并没有倒向黎司君。
不可被折断的意志。
黎司君眼中闪过意义不明的神色,他抿了抿唇,有些动容,但他的姿势只维持了几秒,倾身向前,放开手中的雨伞,一手握住池翊音的手,一手去环他的腰。
黑伞并未落地,而是听话的悬在空中,为池翊音遮住瓢泼大雨,没有让一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而黎司君动作轻柔的将池翊音打横抱起,将这具冰冷脱力的身躯纳入自己的怀抱中,密不透风的护住了他。
风停雨止。
一切寒冷都被阻隔在外,无法在神的庇护之下侵袭池翊音。
黎司君垂下眼眸,看着靠在自己胸膛上的池翊音。
刚刚还被池翊音用刀抵住的胸口,现在却是池翊音微侧的面容靠在心脏处。
虚弱的呼吸微弱的吹拂过胸膛,却像是吹进了他的心脏。
黎司君愣了下,难得有些走神,慢了几拍才回过神来。
“真是……”
他轻笑了下,随即却神色不自然的收敛了笑意,好像再任由自己的情绪继续下去,会滑向超出控制的地步。
黎司君抿了抿唇,眼眸幽深。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人形怪物。
那些刚刚还与池翊音相互试探,针锋相对的怪物,现在却瑟瑟发抖,不敢进却也不敢退,像个做错事的囚徒,在等待着惩罚和死亡的到来。
“他是我虔诚的信徒,追随我而来……”
黎司君提到池翊音时声音缱绻,带着轻柔的叹息。
却在下一秒变得威严恐怖——
“你们哪来的资格,伤我子民?”
话音未落,历风骤雨如刀。
那些肉色的人形怪物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被切割成满地碎片。
像是被过于锋利的刀切碎的水球,猛然炸开的液体砰然散落满地,混合着雨水渗入土地与沟槽,被大雨冲刷,蜿蜒流淌。
就连那堵路的眼球,都被搅拌成一团烂肉,落进泥土里分辨不清。
却没有一滴液体,敢溅到黎司君的脚下。
黎司君没有再分给满地流淌的怪物一眼,他横抱着池翊音,脚步沉稳的走向树林之外。
热度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传给池翊音,一点点温暖他过于冰冷的身躯。
而池翊音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也本能的靠近黎司君,并没有抗拒。
他纤长的眼睫尚带着雨水,像是被打湿了翅膀的燕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黑暗,难得显露出一分脆弱来。
黎司君忽然有些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触感。
一直憋着不敢吭一声的系统,总算在池翊音察觉不到的时候重新上线。
——鉴于池翊音之前所表现出的洞察力,它已经像是巴布洛夫的狗,有点畏惧于池翊音,唯恐它出现在有黎司君在的地方,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什么,被池翊音看透。
系统:我怀疑池翊音不是人,但我没有证据……
【您为什么要救池翊音先生?】
大概是看清了池翊音对黎司君的影响,连带着系统对池翊音也换了称呼,绝不让自己因为这一点小细节就有可能惹怒黎司君。
【如果池翊音先生无法从这一场任务里活下去,那再一次失败……预言的效用只有两次,衰减到第三次,对您的影响就会微乎其微,不足以在意。】
【到那时,自然就会修复最开始您因为一时兴起,而赋给池翊音先生进入预言资格所造成的漏洞,您无需再为此担心,即便是“规则”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系统用机械的声音流露出近乎于人类的疑惑情绪:【我不能理解您的选择,这是最好的机会。即便是扫过所有数据库的算法推论,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您一而再的错过,是否……】
黎司君并未因系统的询问而被干扰心神。
或者说,在最初池翊音对他的影响之后,现在他已经趋于平静,长腿踩进地面的雨水中,却没有一丝涟漪。
如同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海洋。
传唱的神迹中,摩西曾得神力,在奴隶面前扬手便分开海洋,露出陆地,展示了神对于大地与海洋的绝对权柄,引领被追到绝路的奴隶摆脱锁链,在神的怜悯之下行走过大地,走向自己新的家园。
那是流淌着牛奶与蜂蜜的富饶之地,再也没有压迫和苦难,人人都可以在那里幸福安乐,不必为面包和牛奶而发愁。
可,若无神明……
那将是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横渡的大海,尽头隐没于雾中的,是被吟游诗人和戏剧家传唱歌颂的神国。
只会被向往,却不会被抵达。
水面倒映出两人的身影,恍惚间交叠重合,只剩下一位神明的模样。
黎司君没有低头,也没有看到海面上倒映出的模样,只是因为系统的询问而轻轻笑了起来。
似乎是在觉得系统愚钝。
“我并没有救池翊音。”
黎司君问系统:“你的职责位置决定了你会长时间的接触池翊音,对他必定了解颇深,那你来告诉我,池翊音……”
他微笑着,唇边的弧度慢慢加深:“他可曾,让自己处于孤立无援之地?”
系统愣了一下,并没有反应过来黎司君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已经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过去被池翊音威胁到不得不翻到底牌的恐惧和屈辱,重新如潮水般会涌了回来。
那根本就不是人……
没有人能以绝对理性的方式思考,绝对的理智,那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情。
是神明的象征之一。
但系统知道,世界的原初只有一位神明,诸多神迹与具现皆在神祇之下,没有任何一个“神”,不是由祂生发演变而来。
池翊音有母亲,有生命,有来处和从童年开始的一切经历。
他不是神。
……却也不是人。
而是无论人与系统,都无法看透和理解的怪物。
或许,只有她能理解,毕竟,毕竟……
系统猛地明白了黎司君在说什么。
【您是说,池翊音先生即便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系统情绪复杂的低头看了眼昏迷中的池翊音,却连一点不恭敬也不敢有,而是抖了抖,难以置信的开口:【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留下了后手吗?】
怎么可能!
这是系统的第一想法。
但当它将池翊音过去的所有行为和结论导入数据库,看到被推论出来的结果,却又沉默的把之前结果抹去。
如果是池翊音……这个可能性,从0001,提高到了40。
【可是。】
系统惊愕的询问:【他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种程度?如果没有您,“青洲密柜”任务光是守密的守卫,他都越不过去,毕竟不是战斗派,想要破开这种只能以实力取胜的局面,难上加难。】
即便是怪物,是否也过于离谱了?
黎司君没有追究系统在震惊之下的冒犯,只是像戏弄一只愚蠢的老鼠一样,悠闲的让系统重新检查刚刚他们离开的树林。
系统将信将疑的回去,不信邪的动用力量,几乎将整片树林都翻了个遍。
然后,它沉默了。
整个树林中……都布满了细如发丝的黑线。
纵横交织,密密麻麻,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而这张网的中心结点,就在池翊音刚刚站立的树干上。
像是蜘蛛结网,捕获猎物。
将所有数值导入数据库之后,按照公式与轨迹形成的模型中,最终显示,如果黎司君没有出现,那些怪物真的向前攻击池翊音,那它们就会反而陷入到一张池翊音早就织好的网中。
而那些黑线,不是别的。
正是厉鬼马玉泽用来杀人的头发。
到那时,所有的肉色怪物都会被那些丝线搅碎。
……即便黎司君没有出现,池翊音也会解决掉树林里的怪物,然后从容离开。
最糟糕的解决,也不过是池翊音身上迸溅到那些液体,受到些许伤害。
但想要凭借着这些就杀了池翊音?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黎司君的出现并不在池翊音的预料之中,打破了他原本规划的平衡,就连昏迷这种事都不会出现。
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点力量,池翊音也有办法走出这片幽暗危险的树林。
系统沉默注视着树林中交织的黑线,每一道都是池翊音在穿行过树林时,预先做出了判断而布下的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