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睁眼那一瞬间, 池翊音感觉自己如同从冰川最深处的黑暗中脱离,在意识浮出水面时有如溺亡时的痛苦挣扎,呛水的痛苦和近乎零度的冰冷, 让灵魂也颤抖起来。
就好像……
被世界抛弃。
或是,抛弃了世界。
但就在他产生了这样感受的下一秒, 立刻就有一双手伸过来, 有力的撑住了他的身躯, 将他的灵魂托举出水面。
在漂泊的冰川上,那是唯一的陆地。
池翊音潜意识里知道,自己一定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 可任由他如何回忆,都像是被枷锁锁住了所有记忆那样,明明那个名字就在嘴边, 却无法呼唤。
那是绝对的威严与神性的存在, 整个世界意识都在阻止他呼唤他的名。
可那人……
却主动出现在了池翊音的眼前。
那一瞬间, 他的名字也脱口而出。
“黎司君?”
池翊音的嗓音还带着长久没有开口后的嘶哑, 他几乎是凭借着刻入本能的戒备,将那个与危险和神秘同义的名字喊了出来。
这一声呼唤就像一把钥匙, 让黎司君俊美却过分锋利威严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下来,也让池翊音慢慢回想起了刚刚发生过的事。
“你怎么……”
池翊音抬手捂住额头,刺痛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 使得他现在对身边的感知并未恢复, 依旧天旋地转找不到支点。
如果不是黎司君一直扶着他——或者更准确一点,趁机抱住他, 他就会在睁眼的刹那因为失去平衡感而摔倒。
池翊音意识到了这件事, 也因此没有推开黎司君, 而是暂且将就在这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
“怎么在这里, 还是怎么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被定格?”
黎司君轻笑着收紧手臂,让池翊音与自己之间毫无间隙的贴合。
他伸手轻轻为池翊音揉着太阳穴,池翊音本想拒绝,但确实被缓解了的疼痛,还是让池翊音顿了顿,选择了视而不见。
“因为你在这个副本里啊……承诺的庇护,自然不可以失言。”
黎司君轻轻呢喃,声音散落在空气中飘散。
“庇护?”
池翊音只来得及听清几个字,但他追问时,黎司君却笑着转移了话题。
“头还疼吗?”
黎司君微微垂首,近得足以让池翊音看清他黄金般的眼眸。
而他在试探池翊音额头温度时,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拂过他的眼睫,令池翊音麻痒的本能想要后退,却被紧扣在他的怀里,退无可退。
池翊音严重怀疑黎司君是故意的,但是当他抬眸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只有黎司君毫无破绽的笑容。
“副本重启的时候确实不舒服,所有过去和未来都会清零再重算,然后再次压缩,无异于在三个时间点同时存在再超越。”
黎司君神情自然,好像根本看不到池翊音怀疑的眼神:“或许下次系统就会改进。”
【对吗,“规则”。】
同一时刻,黎司君在脑海中询问系统。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平淡的陈述语气。
这根本就不是询问,而是要求。
忽然被叫到的应急管理系统:【…………?】
它的核心代码有一瞬间的紊乱。
一向尽职尽责没有任何情绪的应急管理系统,忽然间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茫然。
神明不是,才坚决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吗?
为什么又会主动开口?
应急管理系统还以为要隔些时间,神明才会重新想起它的存在,没想到……而且神明提出的要求,也出乎它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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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应急系统沉默了几秒钟,才重新上线。
【你也不用都改……】
小黑屋的系统探头,一副有经验老前辈的模样:【只针对池翊音一人更改相应规则就好,这样比较容易操作,不会触碰“规则”警报。】
应急管理系统感到了难言的窒息:【为什么,你身为辅助中立审判系统,会对这样的事情如此熟练?】
系统同情的看着这位权限比自己高,却格外稚嫩的“新统”。
【没被池翊音毒打过吧?等你被他坑两次就懂了。】
系统说这话之前,还专门确认了一下自己在小黑屋里说话,确实不会被黎司君发现,才悄咪咪道:【祂要求你改需求,是因为池翊音不舒服了,懂?池翊音舒服了,你才能活着,他要是不高兴,谁都要遭殃。】
面对系统的熟练,应急管理系统沉默了。
但鉴于黎司君对池翊音的重视程度,应急系统还是在两秒之后默默上手,将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规则,针对池翊音划掉。
——连第三秒都没撑过。
应急系统看着池翊音,忽然间明白了人类社会中的一个词。
偏爱。
来自于神明的偏爱,让池翊音成为了唯一的特殊,也让他成为了严苛协议中,毫不在意世界的神明,仅此独家的例外。
池翊音……会是预言中的人吗?
应急管理系统不动声色,避开黎司君的感知,甚至不惜动用“规则”的力量,暗中标记特殊记号。
而池翊音在黎司君怀中缓了缓神,才慢慢从刚刚来源于灵魂深处的难受中脱离。
当他靠着自主的力量直起身时,黎司君还有些小遗憾,手指无意识的勾了勾,似乎想要重新将他带回怀中。
“音音……”
黎司君的声音柔和,叹息般道:“你也可以试着向神明祈祷,让神给予你你所需要的一切啊……神明会给予虔诚的信徒一切庇护,乃至大地与王国,也不过神属的馈赠。”
池翊音:“?”
“不了,谢谢。”
他礼貌但疏离的拒绝,没有一丝犹豫:“我没有信仰神的习惯,大多数人的信仰不过是因为自己不肯使用大脑,所以偷懒将别人的思想塞进自己的脑子以逃避,却还美其名曰为信仰的虔诚。”
“况且。”
池翊音眨了眨眼眸,微笑:“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介意再多烧几个教堂,反正也不是没做过。”
黎司君:“啊…………”
一时间忽略了音音少年时的经历。
世界由神创造,由神发展,没有什么是神所不知道或得不到的。
但黎司君,却忽然很遗憾,自己没有在十二年前遇到池翊音。
如果那时他能得知自己有一位虔诚的信徒,必不会进入游戏场,却错过了池翊音的成长——最重要的是,不会任由池翊音进入那座教堂孤儿院。
那里黑暗恐怖的经历,使得他的小信徒不再向其他人轻易暴露信仰,即便虔诚,也不会诉之于口……或许,他失去的是他的小信徒向他倾诉亲昵的珍贵机会。
这样想着,令黎司君对曾经那座孤儿院的教堂更加厌恶。
不过他并不介意池翊音烧教堂玩。
推倒神像,砸碎信仰,让神的遗迹彻底从大地上消失……那样,就只会有他的小信徒一人知道他的存在。
只有音音,独一无二的信仰。
黎司君如是想着,笑容柔和了眉眼,他的目光如蜂蜜般包裹着池翊音。
“好。”
他低声道:“如果音音想要烧教堂,我会为你递上火把,降下惊雷与火焰。所以,音音未来的计划中会有我吗?”
池翊音:“?”
他总觉得,黎司君好像和他说的不是一件事呢?
不过,池翊音的神情已经随着记忆的恢复而逐渐严肃。
他想起了在副本重启前最后的记忆,随即立刻推开黎司君,还没站稳就马上转身向窗户走去。
池翊音还记得,导致了整个副本崩溃的最主要原因……汉克大叔的死亡。
就像最初的导火索,使得一切愤怒形成燎原之势,最终将整座汤珈城烧毁。
没有任何人存活下来。
在那场对抗中,没有赢家。
但这不应该,不应该是汤珈城的结局!
池翊音咬紧了牙关,眼眸中迅速褪去迷茫,愤怒到极致反而冷静得可怕。
他立刻确认了河中的情况,汉克大叔的尸体已经不在这里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其他几具新鲜的死尸。
池翊音辨认了一下,才从几次重启后有些混乱的记忆中,找出了这几具尸体的面孔。
正是他在刚进入汤珈城时,在街道巷口见到的那几个流浪的孩子。
他们中最大的也不过刚成年的样子,最小只到小腿高,但这四五个孩子,现在却全然没有了池翊音最初印象中的活泼,而是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的飘在臭水河里,和垃圾纠缠成一团。
那小小的孩童等着圆溜溜的眼睛,却已经黯淡无光,他还盼望着糖果,却连明天的生命都已经失去,像个破损后被遗弃的人偶娃娃。
池翊音的心脏,在一寸一寸下沉。
【幸存者池翊音,您已再次接入副本【丧钟之城】,倒计时折半已生效,当前倒计时28:00:00。祝您好运。】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的瞬间,整个世界终于重新鲜活起来。
原本被定格在不远处的红鸟和斯凯等人,像是解冻般再次有了表情和声音。
“怎么,怎么回事?刚刚是不是又有钟声了!”
红鸟第一反应就是巡查整个破败房子,想要确定副本重启后对他们的不利之处。
而斯凯却愣愣的站在原地,他原本温和但空洞的眼睛慢慢变化,过往的记忆重新回到脑海。
“斯凯?”
池翊音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样?”
他向斯凯走去,却在半途中猛然停下了脚步,愕然看着斯凯。
斯凯竟然……哭了。
止不住的眼泪从斯凯脸上划过,他愣愣的伸手到眼前,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泪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
斯凯的声音颤抖:“我好像,我好像想起来了之前的事情。我从哪里来,做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在那条小巷里一直一直跑,找不到出口,直到遇到了你们。”
他的情绪显得很激动,一时喃喃自语停不下来,双手捂住头神情崩溃的绕圈。
池翊音和红鸟都向斯凯走了过来,皱眉看着他,试图搞清楚他在说什么。
但就连斯凯本人的记忆都是混乱的。
他像是经历过太多同样的记忆片段,以致于完全忘记了自己到底做过什么。
当红绿灯亮起时是向左转还是向右转,遇到台阶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走……在相同的岔路口,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局。
但,当这些结局重合呢?
既向左转也向右转,既向上走也向下走,所有不同时间做出的不同选择,全都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坍塌而被积压到同一缝隙中,同时出现在斯凯的脑海中,将每一寸留白挤满。
这使得斯凯极为痛苦。
他不断变换着表情,喃喃道自己救了某个人,但下一秒又惊恐嘶吼着那个人的名字,崩溃着说自己没能救下某个人。
他上一句话还在说他们一切顺利,躲过了石像鬼,但下一句话,却已经泪流满面的道歉,说自己没能带着他们逃过石像鬼的追杀,他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池翊音仔细听着斯凯的每一句话,试图将他的话语捋顺成逻辑通顺的完整经历,但对于同一件事截然不同的发展,却让他无法做到这份工作。
红鸟也有些同情这个过分善良的家伙了。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斯凯看上去这么痛苦——如果一个人连自己过往的经历都无法确认,认为自己既是过去的人,也是未来的人,既是男也是女,既是黑也是白……
所有相反的属性都在同一时刻堆砌到一处,使得斯凯对自己的记忆和身份彻底混乱。
他就像是一个找不到自己坐标的人,到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开始迷茫。
“我真的,做过那些事情吗?”
斯凯抬起头,眼神茫然空洞。
他看向池翊音,试图求救:“我到底是谁,我都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多记忆……帮我,求你帮帮我!”
池翊音想要向前靠近他,但斯凯却惊恐的向后退去,不知道他把池翊音看做了谁,但他的眼神明晃晃的在说,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池翊音而是怪物。
池翊音眉头紧皱,询问的眼神看向黎司君。
黎司君勾了勾唇,欣慰的微笑。
音音终于愿意信任甚至询问他了,不是吗?
“小巷中的时空,也是交叠的。”
黎司君轻声道:“音音你不是已经发现时间在退行了吗?那为什么不可能,退行的时间和没有退行之前正常的时间,同时存在于一处呢?”
“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什么不会发生吗?”
黎司君的视线缓缓转过,看向窗户外污水河里的尸体时却皱了皱眉,自己反驳了自己:“或许,只有对生命的爱惜尊重,以及善良……不会发生在这里。”
池翊音抿了抿唇,因为黎司君的提醒而陷入沉思。
退行的时间……二十岁的自己,和十八岁的自己,一起出现在十九岁自己的时空吗?
或者是更多。
个人所经历的每一分一秒,每一个瞬间,都坍塌压缩到了一处。
如果是这样,倒也能解释得通斯凯的崩溃了。
看来在斯凯现在的认知中,他所经历过的每分每秒,对他而言都是“现在”。
而在那些刹那的时刻中,斯凯在面对同样的选择时,做出了不同的抉择。
立体坍塌压缩,使得被强制出现在同一条线上的所有事件,都形成了自相矛盾的说法。
既向左,也向右。
可如果这就是斯凯所崩溃的关键点的话,那他必须要有能够崩溃如此多次数的可能性……
池翊音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就是——
斯凯不仅经历过一次副本重启。
如果斯凯经历过足够多的副本重启,他在每一次失败后都迎来了副本的新机会,那对他而言,他的经历中就难免会出现交叠的部分,由不同选择带来的不同后果,蝴蝶效应使得最微小的变化都会带来可怕的影响。
而斯凯,他的经历使得他记住了那些不同的后果,每一件事的不同导向。
只不过之前他忘记了这部分复杂且截然相反的记忆,而现在,他在副本重启的刺激之下,重新想了起来。
池翊音豁然开朗。
他转头看向红鸟,询问有关斯凯的情况:“你之前关注过斯凯,他在三年前消失之前,都做过什么?和谁是搭档,性格如何,行事风格是怎样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杳无音信?”
池翊音咬住了重音,道:“我需要知道,斯凯在三年前的那场失踪之前,已经在这个副本里待了多久。”
红鸟愣了下,迅速翻找起自己的记忆,在完全没有外力和设备的支持下,仅凭借着情报专家那堪称恐怖的大脑就检索记忆,希望能够从中找出三年前堆积的记忆。
而与此同时,斯凯的异常也引起了直播间里观众们的注意。
其中有高级别玩家慢慢发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坐直了身躯:“怎么会……”
“他是,sky?”
弹幕里还在满头问号的时候,专属于高级别玩家的私密帖子中,已经开始了有关于斯凯的激烈讨论。
很多从三年前就已经进入游戏场的玩家,都对斯凯有印象。
不是因为斯凯的实力有多么强,而是因为他有多善良。
没错,善良——这个在游戏场中几乎灭绝了的品性。
任何经历过副本的人,都会很清楚于游戏场的残酷性。他们深知这不是过家家,任何的心软都会导致自己的死亡。
如果不自私,那就是别人来教会你什么是自私,而你——善良会导致你的一切都被掠夺。
没有刺的花,会成为别人帽檐上的装饰。
可斯凯却不同。
他曾经是最快脱离新人期记录的创造者,从f级到d级只用了半年的时间,这使得他在普通玩家中名声极为响亮,很多人都将他视为明日之星,还有很多人想要招揽他,和他成为同伴。
不过让他在玩家中出名的,却不止是他的潜力,而是因为他真的救过了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玩家。
每一个。
游戏场中的玩家们之所以会选择与搭档结伴而行,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微弱,很多时候无法顾及到自己背后的情况,多一个同伴会轻松很多,这使得两个人的利益同盟比一个人的自私要强大。
可斯凯却像是天生感觉不到危险——或是他不肯相信有危险存在一样。
他没有任何“自私”的情绪,所有和他一起进入副本,并且在副本中受伤的玩家,都被他毫无芥蒂的救过,甚至很多时候都是用他自己的命来赌。
即便是曾经辱骂过他的人,他也一笑了之,然后在对方需要帮助绝望呼救的时候,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并且施于援手。
“一开始我还很看不起他,觉得他很装,为了自己的名声假惺惺装善良。”
一名高级别玩家回忆起数年前的事情,苦笑着摇头:“我当着他的面骂了他一大顿,他没有反驳,我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厉害,正中要害让他连反驳之力都没有。可是,我很快就意识到,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