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茶耸了耸肩,强忍着眼睛和大脑的不适,拽着红鸟向前走:“走吧。在这里站着不动,镜宫也不会自己动,把我们送到出口。”
“况且。”
他看向红鸟,微微笑起来:“这不就是我们一直以来在追寻的事情吗?寻找离开游戏场,回到现实的方法。”
“现在,我们离我们的目标已经很近了,怎么止步不前?”
红鸟沉默了几秒钟,随即笑着点头:“好。”
两人相互扶持着,小心翼翼的在无数面镜子中行走,穿过那些水晶与玻璃时,像是在穿梭过一条星光璀璨的银河。
它美丽。
却危险。
向前走,不敢轻易回头被镜面扰乱视线和判断的两人,自然也没有看到,在他们走过之后的镜面长廊上,并没有因为他们两人的离开而失去他们的身影。
而是将他们的模样,定格停留在了镜面里。
每一个折射面里,都有着神情不同的京茶和红鸟。
他们大笑,他们大哭,他们浑身浴血,他们悲戚绝望……
墙壁上的水晶里,“京茶”慢慢转头,眼珠骨碌碌的旋转,看向京茶两人的背影,然后,慢慢咧开了鲜红的嘴巴。
长长的舌头立刻掉了下来,一直滚落到了地面,而锋利的牙齿间,还残留着没有被咀嚼碎的眼珠和指甲。
舌头从嘴唇上舔过一圈,“京茶”悄无声息的转过头。
而下一面镜子里,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京茶”。
他体态端庄的坐在水晶中,优雅的笑容却像是早就调试好的机器,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温度,只用那双无光的眼珠死死注视着京茶,迸发出强烈的怨毒。
像是黑暗中的鬼影露出一角,对黑暗之外的光亮,愤怒而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能在外面,我们却被困在这里。
不甘心,不甘心啊……
若有若无的阴郁叹息在空旷的空间中回荡。
京茶直觉般低头向脚边看去。
红鸟立刻担忧:“怎么了?”
京茶却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自己的脚下。
“可能是错觉,不过……”
他抿了抿唇,道:“我觉得,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个人趴在我的脚下。”
人很容易就会忽略自己眼角的视野,即便眼睛看到了,大脑却会将这样的信息处理成为“无效”,不去关注和记忆。
但京茶在游戏场中十二年的漫长时光,却将他的习惯和本能,都改造成了适应于游戏场的生存习惯。
适者生存,丛林法则。
京茶不觉得自己刚刚那真的是错看——即便他现在低头看去时,脚下只有一大块厚重而半透明的水晶岩石,在明亮的光线下看不清更下方的黑暗,却能清晰看到,在水晶石中,什么都没有。
但是刚刚,他确实看到了有一张脸,就在自己的脚下。
就好像那是一个溺亡于湖水中的人,漂浮冰冻在湖面中,而他从湖面上走过,半透明的冰层让死尸的脸,就与他的鞋子亲密接触。
京茶甚至还记得那张脸的模样。
那是一张满是惊恐,扭曲着嘶吼的脸,双手死死的掐在它的脖子上,像是被关在狭小的棺材里,逐渐缺氧,活生生窒息死去的痛苦。
京茶皱眉:“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之前那些用作人祭柱的尸体,是被活埋的?”
红鸟一惊:“但是伊莎莉雅说……”
“可她本身就是站在汤珈城一方阵营的。”
京茶满脸不信任:“我怎么能确定,她说的都是真话?她要是真想要帮我们,为什么池翊音刚才说,他和伊莎莉雅走散了?”
红鸟答不上来。
因为通过京茶对那死人脸的描述,让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池翊音所亲眼见到的那起杀人案。
在高塔监狱与池翊音汇合之后,红鸟就与池翊音交换了彼此手中的情报,知道了池翊音苏醒后直到汇合前的所有经历。
而这样窒息死亡的死法,不仅同样出现在死在集市的马夫身上,还出现在过往的连环杀人案中。
那马夫……也很巧合的,刚刚好是城主家的马夫。
但现在,红鸟却忍不住想要问——游戏场里,真的有巧合吗?
那些拼了命屠杀玩家们的副本和系统,真的肯给玩家一条轻松的生路吗?
现实中或许还有“巧合”,但是游戏场,它是与现实一比一还原整个生存环境,并且由远超出于现代科技所打造的系统进行调节操控,令整个游戏场有序运行。
换句话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被计算好的。
风和光,温度和湿度,死亡和相遇……所有玩家的资料都在系统的数据库中,每一次的随机背后都隐藏着系统的恶意和黑市的交易秘密。
对黑市知之甚悉的红鸟,对此深以为然。
既然如此,那马夫“巧合”的同样死法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
难不成……
红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愣愣的抬头看向京茶:“你刚才看到的,绝不是错觉。”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的眼神复杂:“人祭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京茶:“?”
他先是疑惑,随即大惊。
要么是伊莎莉雅没有将全部的真相说出来,要么,就是她也不清楚整个万国水晶宫的完整计划。
毕竟以城主对伊莎莉雅的态度来看,一块漂亮的广告牌只要带上珠宝和鲜花展示美,为汤珈城招揽声名就可以了,不需要知道太多。
而镜宫这样重要的计划,能被伊莎莉雅获知,都已经是她聪明留意的结果了,只看到只言片语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是这样,那在万国水晶宫下面……恐怕从第一次夯实地基开始,就全部都使用的是人祭柱的方式。
从骨到血。
每一寸的死亡,都没有被神父女巫们浪费。
以血和土制砖石,以骨做石奠定地基,并且在万国水晶宫开始建造后的三年时间内,一直都保持着大量的死亡。
就如同传闻中,用少女的鲜血保持青春容颜的血腥玛丽。
而万国水晶宫,则用汤珈城底层人民的生命,来保持这个“神迹”的建筑。
他们以神之名,做了远超出人们想象的恐怖事情,并将此命名为“神迹”,为之骄傲。
就连见惯了死亡的京茶都愣在了原地,呆呆的看着红鸟,一时回不过神来。
“想要建造出这样一座占地面积广阔的水晶宫,需要怎样规模的地基……红鸟,你比我清楚。”
京茶的声音飘忽着,带着对现状一时无法接受的不真实感。
“你知道,想要做到那种程度,需要多少尸骨吗?那意味着的,可是数万人,甚至十几万人的死亡。”
他噗呲笑了一声,只觉得荒谬,缓缓摇头:“怎么可能呢?”
红鸟难过的看了他一眼,却只轻声反问:“怎么不可能呢?小祖宗,你扪心自问,在你的生命中,你真的……从未见过类似的事情吗?”
京茶显露出愤怒的神情。
他横眉立目,神情凶恶,可眼圈却赤红如兔子,像是要落下泪。
“那些该死的!他们要是有胆量就堂堂正正的打一场,用这种方式夺走别人的生命算什么!”
京茶怒吼,一拳打在旁边的水晶墙上。
凹凸不平的镜面墙划破了京茶的拳头,鲜血顺着锋利的棱角蜿蜒而下,将原本明亮的光线也染上红色。
随即,在整个空间中反复折射的过于明亮的光芒,也逐渐变成红色。
殷红如血。
像是危险来临前亮起的警示灯。
红鸟赶紧上前握住京茶的手掌,但京茶被水晶划伤的伤口,却止不住的不断向外流淌着鲜血,染红了红鸟的手掌,又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地面上。
他顿时错愕:“这是怎么回事?”
红鸟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向墙面上看去:“难道是这些水晶玻璃有什么问题?”
可这一看之下,却让红鸟京茶两人都齐齐大惊。
血液影响了光的不断折射,使得水晶内部的景象,一点点清晰的展露在两人面前。
那是,一具被封在水晶中的尸体,就像琥珀一般。
死尸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向水晶外看去,像是想要砸碎阻碍自己的水晶冲出去。
在红鸟看过来却不小心与死尸对上视线时,也心下一惊,随即心脏狂跳不止。
他被惊得手一抖,没握住京茶满是鲜血的手掌。
鲜血倾洒,染红地面。
而两人下意识向地面看去,触目惊心。
——在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水晶石下面,一具具尸骸像是浮向水面的溺亡人,慢慢从最下方现身,出现在水晶层之下。
那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上同样写满惊恐,正透过水晶抬头向京茶两人看过来,空洞无光的眼珠像是在怨恨,阴毒而恶意。
死去的人在嫉妒质问还活着的人——为什么,你还能站在这里?
为什么你没有像我一样凄惨的死去?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你逃过一劫!
不甘心,不甘心啊……
死尸缓缓抬起手掌,然后“嘭!”的一声,猛地重重拍击在水晶石面上。
整个水晶地面都在颤抖。
残缺的血手印被印在水晶上,先是一个,然后是第二具死尸,第三个,第四个……
数不过来的血手拼命挣扎着向上伸过来,“砰!砰!”拍击在水晶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血手印。
一双双空洞黑暗的眼睛在水晶折射的殷红光芒中沉沉浮浮,像是浮起来又坠落的尸骸,试图将岸上的人也拉进血海中,一同沉沦向地狱。
整个水晶地面都在剧烈颤抖摇晃着,好像下一秒就会崩裂坍塌,让红鸟两人坠落进它们死亡的海中。
红鸟慌忙抬头看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起,无论是头顶上,四面的墙壁上,还是脚下,所有的水晶和玻璃后面,到处都浮现出了一张张的死人面孔。
他们表情狰狞可怖,鲜血顺着水晶切面蜿蜒流淌,随时都能撞破水晶,冲向红鸟两人。
刚刚还被两人抱怨阻碍动作的水晶,现在却反倒成为了那些尸骸的牢笼,让他们不至于立刻就能冲向红鸟两人。
但是即便如此,红鸟依旧心中担忧,唯恐下一秒水晶就会破碎,而他和京茶……
“看来,我们刚才的猜想得到了证明。”
红鸟苦笑着摇头,苦中作乐道:“最起码,总算有这么一件好事对吧?”
“少说话,快走!”
京茶的耳朵动了动,比兔子还要灵敏的耳朵,已经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细微碎裂声,即便这微小的声音被更猛烈的撞击声所覆盖,他依旧能够清晰的分辨出,那就是水晶出现裂痕的声音。
他眼神一厉,在做出判断的瞬间,立刻反手拽住红鸟的手一扭,用力将对方抛向自己的肩膀,然后就以抗麻袋的姿势带着红鸟拼命向前跑去。
但在平日里最简单的动作,在镜宫中都变得困难。
视线不断被干扰,连带着大脑也丧失了对身体的主控权,被扰乱的方向感和平衡感,成为了这具尸体最大的拖累,让京茶几次都险些撞上钻石切面的水晶墙。
他不得不迅速硬生生扭转身躯以躲避,手和腿都撑在了水晶墙上,不仅留下了自己的血手印,也使得肌肉在这样的突发急转弯中不断撕裂和受伤,留下眼中擦伤的痕迹。
京茶的手臂疼得几乎抬不起来,筋肉骨骼都作为急速转弯的代价而被撞伤,而一旦受伤就无法愈合也成为了大问题。
积少成多,失去的血液数量,足够让京茶开始有了失血的症状,脸色苍白没有血色,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一个被剥夺了觉醒力量的觉醒者,只能依靠着自身的体术进行战斗,生与死都要自己来承担……不,还有红鸟的。
他的肩膀上,还扛着他同伴生命的重量。
京茶用力咬住了舌尖,以此让自己不至于昏厥失去感知,全凭着意志力在向前冲。
但是在他身后,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连红鸟都已经发觉到了不对劲。
被京茶扛在肩上的红鸟,视线刚刚好对着京茶的背后,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坍塌坠落的水晶地面。
……以及从水晶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缓缓爬出来的死尸。
那些死尸摇摇晃晃,身体早已经腐烂,却皮肉枯瘦紧贴在骨骼上,深深凹陷了下去,像是失去了全身的血液和肌肉。
而不少死尸还保持着试图去抓自己咽喉的姿势,绷紧弯曲得像是鸡爪一样的枯黑手骨,似乎在诉说着他们死亡前窒息的痛苦和挣扎。
空气被一寸寸夺走,即便本能的举起手去拉扯喉咙,也无法得到多一点的空气在,只能绝望而清晰的感受着自己的死亡。
然后……满怀怨恨的,被埋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成为了别人目标和王国的垫脚石。
而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回到了这里。
可以再一次呼吸,也可以让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样子,这样,大家就一起在地狱里了。
要是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痛苦,或者比自己还要痛苦,是否……就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样可怜?
一具具尸体摇摇晃晃的穿过镜宫长廊,走向京茶,空洞的眼珠沉于黑暗,怨毒着伸出手,试图抓住京茶。
红鸟惊呼,连忙拍打着京茶让他赶紧放自己下来,四条腿总比两条腿快。
“妈的闭嘴!”
京茶大吼了一声,咬紧牙关。
他连头都没回,根本不去看自己身后不断坍塌的恐怖场景,只专注于眼前有可能逃生的一线生机,拼了命的在向前跑。
不断晃动着的光使得京茶完全丧失了视力的助理,他咬了咬牙,干脆闭紧了双眼,舍弃视力,只凭借耳边细微的声响变动和风声,以及自己对危险的直觉感知,以此来寻找能够通往生机的路。
“红鸟你给老子安静点,老子就算受伤……”
京茶咬牙喘了口粗气,用撕下来的布条死死绑住自己手上的伤口,一步一个血脚印,在奔跑的路上留下了蜿蜒的血痕。
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舍弃红鸟,甚至将红鸟保护得严密,让他连受伤的可能都没有。
一如当年红鸟捡回濒死的他,他向红鸟许诺的那样——我会成为你的同伴,和你一起寻找离开游戏场回到现实的方法,你负责动脑子的事情,其他都交给我,我不会,背叛你。
他一直都在兑现自己的诺言,数年如一日。
“老子就算只剩下一口气。”
京茶咧开嘴角,笑得张狂而危险:“也绝不是这群死人能觊觎的!想做我的敌人?它们还不够资格!”
他的声音回荡在镜宫中,层层叠叠,反复回响。
还不够资格!
这里还不足以成为埋葬我的坟墓,我所剩下的路,还足够漫长——那条回家的路,我要和红鸟,和池翊音,一起走!
京茶怒吼着,在自己的黑暗中迎战。
“汤珈城的死亡,又何止十几万人。真正的连环死亡,不止是从三年前万国水晶宫计划开始的,而是从这个时代第一次发展的苗头出现后,就已经发生了。来源于权贵们对财富的贪婪,以及他们对底层人们的压榨剥削,用人们的死亡来为自己创造利益。那些死去的女工和工人们……”
而池翊音忽然间脚步一顿,停下了身形。
他似有所感,回身望向后方层层叠叠折射的光线。
“不对劲。”
池翊音慢慢皱紧了眉。
“伊莎莉雅……她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