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司君!”
“黎司君——”
池翊音的声音在空旷衰败的城市中传出去很远, 久久回荡。
却始终没有回应。
血海滔天怒吼,甚至有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
建筑的玻璃幕墙已经许久无人维修打理,面对汹涌狂暴的重压, 根本无法承受。
细密的裂纹迅速出现在玻璃层中,随即开始向整座建筑蔓延。
终于——
“咔……嚓——!”
一声重响响彻整座尖塔。
甚至池翊音等人,也能清晰的感受到传递到脚下的震感。
更要命的是, 原本几人沿着向上跑去的螺旋楼梯, 也因为建筑结构的变化, 而失去了原本就在平衡临界值上的承重。
早已经锈死而脆弱不堪的狭窄楼梯, 终于在发出刺耳的声音之后, 从中间拦腰折断,断开成两截。
碎石断钢纷纷向下坠落。
京茶眼疾手快, 迅速将两人拦在自己身后。
骷髅巨兔从身后走来, 弯下腰, 凭借着巨大的身高将几人护在怀中, 任由头顶坠落下来的重物狠狠砸在它头上,也纹丝不动。
巨兔被砸得四分五裂,摇摇晃晃的向旁边栽倒, 一头坠下楼梯。
紧接着就有新的兔子悍不畏死的顶上, 丑陋狰狞的骨架牢牢保护着众人,不让他们受到一点伤害。
当重响渐渐停止,脚下残余的楼梯也停止摇晃后,几人抬头在向上看去,就发现楼梯已经成了断头路。
能通往尖塔最上方的大门依旧在高处敞开着,但是中间缺失的楼梯, 却让他们没有可能冲上去, 无法按照原路返回。
池翊音低头向下望去, 旋转楼梯的最下方,已经有殷红的血液从门缝墙沿渗透了过来,在一片灰白色的单调空间里,显得极为刺眼。
就连被骷髅巨兔挡住的大门,都在砰砰作响,巨兔艰难支撑到颤抖,随时都有可能被撞开。
局势紧迫,却前后皆无法通行。
他们被困死在了这里。
京茶舔了舔嘴唇,一狠心做出了决定:“一会我用兔子搭梯子把你们送到最上面的大门,你们脑子好用,等出去之后,一定能想出解决的方法,立刻离开这里知道吗?”
红鸟刚要习惯性点头,却忽然意识到京茶根本没有提到他自己。
“那你呢?”
他急急问:“你不准备一起走吗?”
京茶嗤笑一声,他像是在嫌弃红鸟对战斗一窍不通,但在做出决定之后,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你是傻的吗?我不留在这里,这群傻兔崽会做什么?”
他轻笑:“兔子,是我的力量啊,我才是力量的主人,因为力量受益,自然也要承担使用的代价。”
京茶推了一把红鸟:“走吧,时间不多了。”
大门已经在被不断的冲撞,甚至露出了缝隙,让越来越多的血液汹涌冲了进来,将楼梯最下方已经淹没。
尸骸就挤在门后,试图从缝隙中钻进来,腐烂的手臂已经伸出来抓向抵在门后的骷髅巨兔,毫不留情的撕扯着兔子,将原本庞大的骨架拆得七零八落。
红鸟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局面,池翊音却已经低头看向楼梯间最底部,若有所思。
“时间确实不多了。”
池翊音低声道:“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池哥!”
红鸟惊愕的看向池翊音,伤心欲绝:“我们不能就这样扔下京茶啊!”
京茶反而拍了拍红鸟的头,一直以来在同伴中负责承担战斗的人,却在这种时刻显得比“大脑”还要冷静。
池翊音却莫名其妙的看了两人一眼:“谁说要扔下京茶了?”
红鸟:“!”
京茶:“……?”
池翊音转身看向悬停在身边的小怪物,指着最下方的楼板问它:“你的零食在这下面吗?很多?”
小怪物乖乖点头。
他又追问:“如果我带你去找零食,你能把零食都吃完吗?”
他瞥了眼小怪物的腹部。
即便稍早之前已经吞吃掉数量那样多的鬼魂,但小怪物依旧是那副营养过分不良的模样,腹部连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像是根本就没吃过东西。
简直像是胃连黑洞。
池翊音想起京茶说过的那些尸体的数量。
如果小怪物真的有个黑洞胃……那就再好不过了。
小怪物也没有辜负池翊音的期待,在他问出口之后,那双大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唯恐池翊音反悔一般疯狂点头。
池翊音笑了:“好。”
他转身看向还疑惑着的京茶,轻描淡写道:“那就麻烦你把楼板直接砸开了。”
京茶:“???”
“你疯了吗!”
他错愕的看了眼已经覆盖上浅浅一层血液的楼梯间底部,又指着苦苦撑着大门的兔子给池翊音看:“现在堵门都来不及,你竟然说要主动砸开?”
“找死吗!?”
池翊音却微笑:“谁说下面,就一定是死路?既然向上走不通,那当然要及时换方向。”
“那些尸体明显是冲我们而来的,否则不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爬升到了几百米的高度。”
甚至,很有可能是池旒在背后搞鬼,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布置。
由他来解决这些与黄金神殿一同出现的尸体,池旒则得到好处,已经趁此机会去往了黄金神殿。
池翊音眼眸闪了闪,却没有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告知两人。
虽然是猜测,但以他对池旒的了解,她完全是能做出这种事的性格。
“其他地方都没有被血水淹没,独独这里遭了秧。既然如此,那我们刚刚所身处的楼层,才是吸引了绝大多数火力的地点。除了那里……”
池翊音勾唇轻笑:“就算是同一栋建筑中,其他楼层也远远要比那里安全。”
“只要堵住那扇门,就反而将最危险的力量关在了里面。其他楼层,反而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
他拍了拍京茶的发顶:“就算牺牲了你,我和红鸟到了楼顶,然后呢?向上跑只是延缓死亡的时间,但并不能够真的逃离死亡。与其浪费时间还分散力量,不如把你的命留着,做其他真正有用的事情。”
京茶神情复杂的看了池翊音两眼,还是点了头:“我相信你。”
“反正……再糟糕也不过是我们几个死在一起。”
他嗤笑一声,一手捞过红鸟,向池翊音扬了扬下巴:“准备好跳下去了吗?”
京茶唇边咧开一抹畅快的笑意:“向上爬很慢,但向下,可是快极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拽着红鸟直接一跃而下。
红鸟:“…………”
“啊啊啊啊啊!!!祖宗啊!!我踏马&!!”
在回荡着的红鸟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池翊音勾唇笑了笑,随即也向小怪物招了招手,示意它带自己下去。
比起京茶,一心一意等着来自池翊音投喂零食的小怪物,就温柔太多了。
它小心翼翼的用爪尖勾住池翊音的手臂,然后带着他迅速向下飞去。
空旷的楼梯间内,狂风在池翊音耳边呼啸,从下方掀起的风带着血腥味,吹得他睁不开眼,银灰色发丝缭乱了视线。
但在从那扇被巨兔拼死堵住的大门旁掠过时,池翊音还是看到,那从那缝隙中勉强伸出脑袋的尸骸,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已经僵硬腐烂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随即,那尸骸竟然笑了起来。
不像它本来的表情,反而更具有池旒的神韵。
池翊音同样笑了。
看来,池旒还是他认知中的那样缜密,她就算离开,也依旧没有放弃对这里的监控。
而那些尸骸会齐刷刷的攻击这里,果然是有池旒的手笔在。
捅了马蜂窝之后,让他来面对马蜂,池旒却独自去采摘蜂蜜?
“这可不行啊,池旒……”
池翊音低低笑着呢喃:“怎么能让你得逞呢?”
“我可是,一向不喜欢有谁趴在我身上乘顺风……你拿走的,就翻倍还回来吧。”
他的声音散落在空气中,被无数尸骸的尖啸嘶吼覆盖,再没有人听得见。
而承担了砸墙功能的京茶,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旋转楼梯间笔直的下坠空间,反而成为了京茶的助跑赛道,让他迅速累积起强悍的力量,并且笔直的指向最下方的楼板。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掠空而过时甚至像是划破了空气,响起尖锐的爆鸣声。
近了,更近了。
已经被血液覆盖是楼板,近在咫尺。
京茶的发丝被狂风吹向上方,露出了那张精致的面庞,他非但没有畏惧,反而肾上腺素飙升,兴奋到无以复加。
在红鸟惊恐的惨叫声中,京茶却只想放声大笑。
有什么,会比与疯子做同伴更畅快的事呢?
更快的速度,更强力的打击,没有任何限制的战斗方式。
这对京茶来说,就像是挣脱了一切理智的束缚,纯粹只拼上力量的快意。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畅快淋漓的笑声中,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显露出它的威力。
“轰——!”
京茶就像是一颗流星,快速冲向楼板,将厚实的钢筋混凝土轰得粉碎。
在他面前,原本坚实的楼板就像纸一样薄,毫不费力的破开巨大的洞口。
尘埃四散。
血液顺着楼板被砸开的大洞向下流淌,而那原本被挡在楼板下面的空间,也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就在原本的指挥大厅下面,是尖塔建筑的另一层辽阔空间。
但是与指挥大厅中残余的工作痕迹不同,这里更像是曾经有人生活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柴米油盐的痕迹,以及……
死亡的遗留。
虽然已经被厚重的尘土覆盖,又被血液打湿而变成一滩泥泞,但还是隐约能够看得出来,那下面一个个摆放着的盒子,四四方方的大小。
正是所有人生命旅程最后的归宿。
承载着生命仅剩的重量,一把尘土,就将一生的记忆和亲朋所有的追思怀念掩埋。
而靠着墙角的地方,还杂七杂八的放着不少杂物,里面有生活所需,也有一些被丢弃的帐篷,以及一些鼓鼓囊囊的袋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池翊音只来得及向昏暗的新空间瞥去一眼,就已经被小怪物迫不及待的带着冲进了那一层。
甚至因为小怪物过于急迫,在将池翊音放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掌握好力度,差点让池翊音踉跄了一下。
还是前面先一步抵达的京茶,战斗本能的感知到了身后的声音与速度不对劲,还不等回头确认就已经抬手准确的扶了池翊音一把。
池翊音向京茶道了谢,转身时,身后却已经没有了小怪物的踪影。
它就像个饿了几百年的囚犯第一次自由一样,撒欢般在空旷而占地面积广阔的楼层里到处跑,在黑暗中发出呜呜的尖啸声,像狗叫也像鬼哭。
听得池翊音短暂错愕,随即哭笑不得。
拉磨的驴都用胡萝卜吊在前面,但不会真的给。
他这边倒好,还不等让小怪物真的把事情做完呢,就已经把奖励给出去了。
——虽然不是他自愿的。
但这么一想,他还真可以算得上是十佳老板了。
“这里……”
这时,一路惨叫带火花的红鸟,也终于在落地之后撑着腿休息了过来,开始慢慢向四周看去。
当红鸟终于看清这里的布局后,不由得有些错愕。
这栋尖塔原本是城市中的地标性建筑物,承担会议、旅游和展览会的功能,因此每一层都留下了通透宽阔的空间,本来是为了方便布展重新修饰,方便旅客观光。
但是现在,这一整层都被分割成了不同的区域。
池翊音等人所站在的地方,就是京茶砸开楼板的正下方,他们脚下的地面上横平竖直的摆满了一个个骨灰盒,一直蔓延到不远处。
再向远处,就是截然不同风格的另一片区域。
与骨灰盒这片区域的肃穆死寂不同,另外一边更有生活的痕迹。
一座座帐篷紧密相接,锅碗瓢盆散落,甚至在两顶帐篷之间还扯着晾衣绳,上面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衣服,而帐篷门外的盆里还有放着的吃食。
孩子的玩具,书本,人们的衣物,食物,甚至是武器……
生活气息浓郁。
甚至就好像,居住在这些帐篷里的人们,不过是出门散散步,很快就会回来。
将衣服收回家,食物端到家人面前,几顶帐篷的人们聚在一起,围炉吃饭闲谈。
一切仿佛依旧鲜活。
这里就像是钢铁城市中的原始丛林,抛弃了现代化生活的常识,在数百米的高空回归了原始部落的群居生活。
人们守望相助,彼此依靠,以物换物。
在曾经充满高科技尖端设备的地方,反而利用太阳和雨水,在玻璃幕墙后面种地种菜,以此来供应日常生活。
数千年的传统手艺,在最危急的时刻再一次发挥了作用,为人们提供了足以维持生命的食物。
光是看着这样的场景,都足够池翊音想象出曾经在这里留下痕迹的人们,是怎样在足够令人绝望的毁灭中,依旧乐观而顽强的继续生活,努力想要在黑暗中,摸索向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那份坚韧的生机,令人动容。
池翊音静立在原地远眺,半晌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自己的身边。
与生活区截然相反的,是遍地骨灰盒所承载的悲怆与沉重。
因为时间久远,无人看管,有些骨灰盒已经损坏,盒子开裂,骨灰散落一地,与尘土融为一处。
而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池翊音眼尖的看到了那破损骨灰盒下,压着的些许不同颜色。
他轻巧绕过密集的骨灰盒,小心的没有碰到任何其他的骨灰盒,然后弯下腰,轻轻将那压在破损盒子下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
上面的字迹早已经模糊,但还是能看得出来,这是对某人的思念,从生者的世界,寄给亡魂的话语。
信件被泪水打湿又干涸,留下点点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