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有侍者来询问了池翊音等人的菜单。
彬彬有礼的举止,恰到好处的笑容,好像这里就是现实中的某处餐厅。
一切都显得如此温和,看不出任何危险的存在。
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热腾腾的美味食物端上来,飘散出来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是连老饕都挑不出任何问题的顶尖厨艺。
刚刚耗费心神苦战过的京茶,顿时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如同惊雷,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如此清晰而引人注目。
也有一些玩家借着这个机会,向池翊音这一桌看来,不动声色的在短暂的几眼中迅速打量这几人,评估他们的威胁等级。
红鸟瞪圆了眼睛看向京茶,老脸一红,因为声响而颇觉得尴尬。
京茶却毫不在意,甚至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不明白红鸟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
小祖宗理直气壮,从不知尴尬为何物——尴尬?谁觉得尴尬,站出来。
只要觉得你尴尬的人都死了,你就不尴尬。
——京茶的处世哲学。
他也是第一个动筷子的。
自然而然的当起了试毒的小白鼠。
甚至池翊音想要伸筷子的时候,京茶还警惕的拦了一下,自己先顶上了。
黎司君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态度自然的将食物端到池翊音眼前。
“放心,食物不会有问题。”
黎司君淡淡的向京茶道:“对立阵营是想要个新神,不是脑子有病。它就算考验候选人,也不会通过在食物里下毒的方式。”
“想要规避危险,就要用对方的思维方式去思考。”
这话虽然是对京茶说的,但说到最后一句,黎司君却已经笑着转头看向池翊音。
池翊音注意到了。
他掩唇,眸光幽深的看着黎司君,若有所思。
碍于身份,黎司君无法直接透露过多信息,但在“规则”已经消亡的现在,适当的暗示还是做得到的。
而最后一句话,更像是黎司君在对他说的。
无法将答案直接告诉他,那就告诉他解题思路,授人以渔。
池翊音在思考,京茶却已经炸了毛。
“你说谁脑子有病!”
京茶张牙舞爪想要扑向黎司君,愤怒的试图一战。
红鸟赶紧从后面牢牢抱住京茶的腰,不让自家小祖宗真的惹怒大佬。
“祖宗!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吃饭,吃饭!”
喧闹的背景声中,黎司君安然不动,依旧在笑着低头与池翊音交谈,好像那不是京茶的怒骂声,而是悠扬的小提琴。
池翊音挑了挑眉,眼眸中染上笑意。
最起码,黎司君对京茶等人的态度比最开始熟稔多了,还逗起了兔子。
不像是最开始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明最不喜欢人类的黎司君,却也改变了态度。
或者说……是为了池翊音,而融入他身边的环境。
池翊音看得出来,也将这些细节放在了心上。他再看向黎司君时,眼神复杂而探究。
黎司君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从容温柔。
其他玩家都是借着餐厅的名义观察打量对手,只有池翊音这边,因为黎司君和京茶的存在,倒是真的变成了一心一意吃饭的局面。
每当池翊音走神去观察其他人,就会立刻被黎司君发现,并且劝回来,让他专注吃饭。
用的理由也对池翊音很有说服力——“云海列车没有副本时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音音你要一
直饿着吗?然后等需要体力反击的时候,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池翊音欣然接受了这个理由,觉得黎司君说得有道理,并决定吃好睡好,调整状态。
一天两天可以硬撑,持久战却不行。
但即便如此,池翊音也没有停止对周围人群的观察。
逃过一劫的玩家们各自占据着餐厅一隅,有的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有的孤身一人。
即便他们掩饰得再好,但池翊音仍旧能够从他们的行为举止间,看出被压制的悲伤。
有的玩家总是下意识的想要向身边说话,或是无意识的将物品递到旁边,直到扭头时看到空荡荡的身侧,看着东西摔在地上,才恍然意识到,他们身边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他们……在考验中失去了自己的同伴。
游戏场过于艰苦,足以让哪怕心智最为坚定的人崩溃。
在这危机重重的造神试炼之地,只有不断突破人类的极限,灵魂经受住严苛的考验,从人向神潜移默化的靠近,才能在无人所知的“协议”之下,活下去。
在这里,同伴是一个远远比亲人或爱人都更加沉重的词语,它代表着的是绝对的信任与依赖,互相理解,明白对方每一个感受与每一次的悲伤。
甚至能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里,始终陪伴相随,被成百上千次擦身而过的死亡锤炼得更加牢不可摧。
不会抛弃,不会背叛,直到死亡。
很多搭档甚至从来没有分开过,像是连体人一样共同进退。
失去了这样一位存在,使得那些玩家即便赢过了考验,却依旧满眼悲凉与孤寂。
池翊音准确的将这些人从人群中挑了出来,他心下叹息,却依旧理智到残酷的将这些人划进了不需要重点关注的范畴,然后将其余需要防备的数个玩家,告知了红鸟,向他询问这几人的资料。
红鸟愣了下,下意识问道:“其他几个呢?不需要防着吗?”
池翊音摇了摇头,眉眼平静:“他们已经与死亡无异。”
“红鸟,如果京茶死了,你独自一人,能完成接下来的旅途吗?”
池翊音的假设让红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刀叉在碟子上失神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其他玩家向这边看来。
红鸟却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你说什么呢?”
红鸟显得有些愠怒。
京茶也一脸不解的看向池翊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假设。
池翊音却轻轻垂眸,看向手边被黎司君推过来的红茶。
薄薄温热的水雾升腾,散发着蜂蜜的柔和甜味,令人心安。
他侧眸看向黎司君,毫不意外的,得到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好像不论他什么时候转身向黎司君,不管他需要什么,无论是情绪上的理解和回应,还是力量的支持,黎司君都会回应他,不会有丝毫犹豫和怠慢。
人是会被惯坏的。
再没有情感的雕塑,即便可以独身一人穿行过千里冰原,但当他感受过温暖,习惯了身边有一个随时都会给自己回应的同伴,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会被理解,危险和死亡有人和他共同承担……
得到后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过更无法忍受。
池翊音静静看了黎司君片刻,然后轻声叹息,向红鸟说:“那些被我剔除的玩家,他们现在所经历的,正是你不愿接受的假设。”
“失去。”
他问红鸟:“你连假设的单纯幻想都无法接受,如果它真的发生了,你又会怎么样?”
红鸟沉默了。
无论是汤珈城黑暗监狱里的折磨,还是地下城池里
的危险恐惧,正因为有京茶,他知道京茶在等着自己回去,他不能违背曾经与京茶做出一起离开游戏场的约定,所以才会一直咬牙硬撑,不让自己崩溃。
京茶就是他的意志力。
可如果,京茶死了……
那他的坚持,又有什么必要?
连最初约定好一起离开的同伴,都死在了这里,他自己一个人,又能走多久?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红鸟就已经心脏钝钝的发疼,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由得微微侧眸,看向池翊音说起的那几人。
那几名玩家总是下意识的看向身边,即便大脑很清楚自己的同伴已经死亡,但身体却依旧本能的依赖于身边的同伴,根本无法反应过来。
可是,却再也不会有人给他们反应了。
无论是一个笑容,还是几句话,可以一起商量和承担风雨的人……
不在了。
红鸟抿了抿唇,刚刚面容上才扬起的笑意,又这样陨落了。
他无声的长长叹息。
京茶眨了眨眼睛,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只黑兔子,不由分说塞进红鸟手里。
红鸟只觉得手中一暖,沉甸甸的分量还带着温热,兔子在他手掌心里拱来拱去,似乎也在安慰着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看向京茶,笑了。
“放心。”
他轻声道:“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他们的悲剧,不会在我们身上再现……”
可童姚却沉默了。
她难过的偏过头去,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的知道,这不过是红鸟安慰京茶的谎言。
楚越离和斯凯……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谁都不觉得自己会死亡,悲剧离他们太遥远,传闻中的死亡和分别,只是隔着一层窗户的另外一个世界,与自己无关。
直到事情真的发生。
无法再回溯的死亡。
童姚这时才理解了之前列车长说过的列车规则——时间无法回溯。
恐怕,就算这辆列车上有人觉醒的力量与时间有关,也会被限制使用。他们无法回到过去,去拯救已经死亡的人。
生与死,划分出两条明确的界限。
她缓缓睁大了眼睛,忽然间恍然。
既然他们无法回到过去,那未来的他们也无法回到现在这个时间点。所以她之前在车厢里看到,并不是未来的她自己!
那是什么?
列车的蛊惑和考验吗?
童姚将自己的疑惑向池翊音低声说明,池翊音抿了抿唇,点头向她示意自己会留心。
“不过,你也要小心,包厢并不一定是安全之地。”
池翊音将他们几人进入地下城池的事情简要告诉了童姚,尤其是他们被拽进死亡深渊的缘由。
——那正是在包厢中的死亡。
无缘无故出现在衣柜里的怪物,破碎的镜面流淌出的鲜血在地面汇聚,所有缝隙里冰冷注视着外界的眼珠……无数人们的死亡,被拼凑成巨大的尸骸,成为了足够杀死活人的怪物。
在每一个角落和转弯后。
在所有放松警惕,酣然入睡的时刻。
“即便在睡觉时,也要记得睁开一只眼。”
池翊音轻笑着摇头:“看来列车长之前说过的规则,还是具有一定可信性的。最起码,他的建议是对的。”
在协议两端本来维持的平衡,却因为黎司君的暴怒而被打破。
天平在向神明的一方倾倒。
就连曾经是系统,如今依旧在神明一方阵营里的列车长,都已经逐渐在获得更多的权限,压过了原本应该力量平衡的应急管理
系统。
池翊音不认为世界意识会就此善罢甘休。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刻,世界意识一定会想办法寻找再次平衡,甚至一击彻底压垮神明的方法。
难道……会是池旒和她身后的那些人吗?
池翊音眯了眯眼,陷入沉思。
从地下城池之后,池旒就不知所踪,回到云海列车上之后也始终没有露面,不知道她还在策划着什么。
同伴要放在身边,时刻准备着助力。
敌人更要放在能看到的范围内。
就像他把黎司君放在身边。
而现在对于池旒行踪的无法掌握,让池翊音难得有些焦虑。
暗处的攻击,比明亮处的伤害更加难以抵御。
尤其是池旒这样的人物。
“在想什么?”
一直注视着池翊音的黎司君,敏锐的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
池翊音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想要否认。
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探究的看了黎司君两眼,沉吟着尝试开口问:“我在担心,世界意识会通过拉拢池旒的方式,来试图再次达到平衡。”
他在试探黎司君对此事的态度。
从池旒对黎司君的态度来看,早在十二年前,两人就交过手,并且池旒遗憾没能在当时杀死黎司君。
这也是池旒会对黎司君耿耿于怀,甚至因为池翊音没有把握住最佳时机杀死黎司君,而对他展露出怒容。
既然如此,黎司君会怎么评价池旒?
她会成为妨碍他的阻力,甚至加入世界意识一方吗?池翊音想要得到答案。
而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黎司君才能回答。
就在他眼不错珠的紧张注视下,黎司君笑了。
“虽然池旒是个不稳定因素,她一人就抵上千军万马的破坏力,足够掀翻整个世界。但是,有一件事,是她绝对不会做的。”
黎司君平静道:“——投靠世界意识。”
“应该说,比起杀死我,能够杀死世界意识,才更会令她高兴。世界上不会再有另外一人,比她更深切的想要让世界意识死亡。”
那可是,被池旒视为耻辱的源头。
即便池旒在刚降生时的觉醒力量是来自于世界意识,将概念过强,却根本无法被随意使用的强大力量塞给一个婴孩,潦草的将她扔进人类世界,散养着任由生死。
但池旒依旧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拼命活了下来,并且逐渐熟练的掌握了那份觉醒的力量——或者说,是世界意识恶意的诅咒。
池翊音的成长就已经足够艰难,但池旒能长大,却只会更加艰辛,甚至于,她的成年是一个奇迹。
虽然在游戏场开启之后,池旒就为了自己的目标和执念而抛下他,进入了游戏场。但是在池翊音生命中的前十一年里,池旒却给了他最严密的保护。
和对一个“怪物”来说,最好的成长环境。
所有的知识,技能,智慧,哲理……从有人类以来八千年所记录下的璀璨文明,都通过池旒的教导而交给了池翊音。
他被同龄的孩子欺负,被不理解他的大人畏惧鄙夷,会有池旒保护他,千倍百倍的反击。
可是池旒……
她在幼年时,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块能填饱肚子的面包,都要自己想办法去得到。
否则,只能饿死街头。
然后在某个冬天的清晨,被人发现死在桥洞下的纸壳里。
虽然有在概念上足够与神明像媲美的力量,却没有任何引导者和保护者。
这让池旒在幼年时,只能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摸索着活下来,成长到如今的鼎盛。
她的成长经历塑造了如今的她,不论其他人是否喜爱她,亲近她,他们并无资格评判她。
——因为没有人帮过池旒,哪怕只是一小块干硬的面包。
神明其实一直都知道世界意识的算盘。
整个世界都由祂创造,自然,所有的风和云,都是祂的眼睛,向祂传递人类的感激与怨怼。
而池旒,比起成为新的神,她有一个更深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