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事的包厢前一片混乱。
玩家们就像是被放入了鲶鱼的沙丁鱼群,因为这个不知道身份的凶手,立刻就激动了起来,彼此之间倾轧驳斥,互相指责。
即便新世界拿走了所有人之前积累的力量,但这群人既然能够从零做到游戏场a级,就有同样的能力再次搅个天翻地覆。
一时间,云海列车的车厢几乎变成了战场,觉醒者彼此攻击,其余玩家也不甘示弱,不准备就这样罢休。
如果死亡的是一个寻常玩家,或许其他人的反应还不会如此强烈。
但是,一个拥有称号的觉醒者,相当于打败了所有同称号下竞争者的顶尖强者,就算是放在a级玩家内,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死得轻易……
这让所有玩家都有了危机感。
恐慌会覆盖理智,让所有人都无法再冷静思考,容易被其他人的情绪所感染和激化。
车厢变成了战场,所有玩家都在向自己心中的嫌疑人发起攻击,同时也被其他人攻击。
第一批赶到包厢查看情况的玩家,嫌疑更是重中之重,几乎迎来了所有人的敌意。
但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只有池翊音,以及那位最先开口分析的学者模样玩家,依旧保持着冷静,并没有轻易下定结论。
学者模样的玩家与池翊音对上了眼,很快就发现了他和其他玩家之间的不同,反而是与他自己相似的冷静,并且冷眼观察着现场的混乱。
这让学者挑了挑眉,不由得对池翊音起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池翊音发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明明前一刻所有人都在指责学者,认为他就是凶手,但是在这片几乎所有人都被怀疑的无差别混乱中,却并没有玩家攻击学者。
他拨开人群,沉着走向池翊音。
没有任何人挡在他的道路上,甚至会下意识的侧身避让。
就如摩西分海一般,学者穿行过所有人,轻松的走到了池翊音面前。
仿佛在其他人眼中,学者不过是空气,看不到也摸不着。
池翊音挑了挑眉,有些惊讶,下意识的瞥了红鸟一眼。
——这是哪位有称号的觉醒者吗?
发生这样的情况,池翊音不作他想。
超越人类极限和认知的力量,恐怕只有觉醒者了。
但是,一向对所有玩家的情况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的红鸟,却深深注视着学者,皱起了眉。
堪称活体计算机,行走的档案室的红鸟,却对这名玩家毫无印象。
……奇怪。
明明只要是有潜力的b级或者c级玩家都会被红鸟注意到,并且连续长达数年的时间关注这些人,记录他们的成长轨迹,形成独一无二的完整记录资料。
但一个拥有如此特殊力量,很有可能是觉醒者的a级玩家,却在红鸟这里保持了空白记录。
这怎么可能!
红鸟愕然。
而没有得到回答的池翊音也心下微动,察觉到了事情已经起了某些奇妙的变化。
似乎……走向有趣了起来。“你好。”
那学者在池翊音身边站定,并没有任何傲气,而是平和在他身边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然后笑着友好的向他伸出了手。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误入了死局的新人,却成功活了下来,与同盟最后的成员京茶成为了同伴,甚至被会长关注……你是池翊音,池教授,对吗?”
那学者笑得从容沉着,就连其他玩家的怒吼和攻击也沦为了他无声的背景板。
似乎他所在的并不是危机重重的云海列车,而是某处大学的课堂
。
而他,就是其中的教授,沉稳平和的教导学生,与世无争。
没有害死其他人的想法,但也不会被其他人所害。
当你注视着他,你心中就会浮现出这样奇妙的感受。
——这个人,不可被攻击。
池翊音皱了下眉,对这个称呼颇感意外。
这位学者一般的玩家认识他,池翊音并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都是a级玩家,在情报一途上油滑得令人抓不住手,更别提最恐怖的顶级情报专家就在他身边,让他明白这些高级别玩家为了熟知敌人,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但是,这位玩家却称呼他为“教授”……
池翊音在游戏场里,只有一场副本做过教授。
但也不会有很多人以这样的方式称呼他,唯一一个保持着这样称呼的,就是池晚晚。
而下一刻,像是为了解答池翊音的疑惑,学者从容轻笑着收回了悬停在半空的手,得体向池翊音轻轻点头。
“别担心,我不会对你不利。”
他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混乱,起身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才重新蹲下身。
就在他换完地点之后,当红鸟还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一道力量波就在走廊里轰然炸开。
然后,一个玩家被摔飞了出来,落在学者身后。
——就在他刚刚所在的地方。
而学者挪动的那一步,刚刚好与玩家人肉攻击擦身而过,分毫不差。
这一幕看得红鸟目瞪口呆。
他惊悚的看向学者,心中对他的猜测也慢慢缩小了范围。
只是……
“怎么可能?”
红鸟惊讶喃喃:“如果是“倒吊人”的话,不是小楚吗?”
要不然,难道还有其他称号可以做到提前看透真相,感知危险这一点吗?
红鸟感觉自己混乱了。
学者并没有因为他对自己的疑惑而生气,也没有觉得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他只是微微笑着,看向池翊音:“之前就想要拜访池教授,可惜,池教授离开大学的时候,当时我被困在另外一个a级副本,无法及时亲自拜访,竟然拖到了今天,才得以与你见面。”
学者推了推眼镜,整肃衣衫,一副郑重的模样,然后再一次站起身,向着池翊音深深鞠躬。
九十度的鞠躬,长达三分钟的静默。
他显得如此隆重。
而悲戚。
池翊音抬头看向学者,恍惚中好像回到了曾经山林中的鹿川大学。
当年,鹿川大学在现实中堪称惨烈。
上千师生死亡,山火连绵不绝。
却连悲剧最初起源的原点,都被人遗忘。
那是……被伤害的女孩,无助而悲愤的怒吼。
但是在那场灾难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死在了大火中。
来自于神明的力量,神罚的火焰只烧灼罪孽,无罪的人得以从大火中安然无恙离开。
游戏场内的黑市商人,就是当年鹿川大学的幸存者,也是受害者的爱人。
为了报复加害者,与已经死去的女孩再一次相遇,那玩家不惜在游戏场内十二年隐忍,等待时机一举进入鹿川大学。
这样看……鹿川大学的幸存者,是可以进入游戏场的。
既然有一个黑市商人了,那多一个a级玩家,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
池翊音没有阻止学者,而是深深注视着他,眼带审视。
三分钟。
向所有死去的师生默哀,向当年被伤害却无人发现的孩子们道歉。
良久,学者才直起身
,重新看向池翊音时,镜片后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池教授,你做了我想要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情。”
学者抖着嘴唇,郑重向池翊音做了自我介绍:“我是青汌学院的化学教授,也曾经是……池晚晚的授课老师之一。”
“但并不是游戏场内被复现的青汌学院,而是现实中,那个早在很多年前就丧生于山火中大学。我在那里任职,是那里的教授,也是当年事情的亲历者。”
池翊音心下叹息。
果然。
称呼他为“教授”,相当于比起玩家这个身份,学者更偏向于承认他在鹿川大学的所作所为。
当年没能救下学生的教授,终究在数年后死亡,然后进入游戏场,一直到现在,竟然还有与池翊音相见的机会。
像是现实与虚假碰面。
这种奇妙的感受,令池翊音感到惊奇。
他微微笑着,伸手向学者,同样正式做了自我介绍:“你好,我是池翊音。”
像是承认了学者,以及他过去数年间所做的努力。
学者也伸出手,重重握住。
池翊音笑道:“我很高兴能看到,晚晚有你这样的老师。这对她意义非凡。”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她们的苦难视而不见,还有人注意到了她们,更在她们死后,还愿意给予帮助,不曾遗忘过她们的存在。”
透过灵魂深处的链接,池翊音能够感受到,池晚晚在惊讶于当年教授对自己关怀的同时,也在无声哭泣。
学者却叹了口气,满脸愧疚。
“我当年虽然注意到了池晚晚上课时经常走神,但我那时只以为她是谈了朋友,或是被时下流行的游戏迷了眼,分心不在学业上,并没有向更深处去想。”
“她是我在实验室的助手,作为她的化学教授,她有一段时间经常会问我有关于炸药制作的问题,也询问过其他的危险事情。但是,我只当是她是对这方面有所好奇,并未多想。”
说起曾经的往事,即便数年过去,但学者依旧眼含愧疚,深深自责。
“如果我当时能再多问几句,多关注一些学生的个人生活和心理问题,或许,她们就不至于死亡,还有可能救回生命。”
“我没能做一个合格的教授,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在想,要是那时我没有那么粗心,就好了。”
他长长叹息:“最伤心的,莫过于‘本可以’。”
“但好在,我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池教授你做到了。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在鹿川大学出事之后,学者幸存,却在苏醒后得知了鹿川大学死伤上千师生,并且校园内还发生过那样恶劣的侵犯事件。
其中的受害者,以及被牵连的人中,就有自己的学生。
学者的愤怒无以复加,更加自责于自己没有在学生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帮上忙。
但是,当时一切都已经葬于山火。
包括真相。
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然后被人遗忘。
却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当时的痛苦刻骨铭心,让他无法忘记。
活下来的人,总会因自己的幸存和其他人的死亡而愧疚,并深陷其中无可救赎。
因此,他在那之后再没有做其他的事,而是将自己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对鹿川大学当年真相的探索中,试图找出蛛丝马迹,并且归还池晚晚一个真相和清白。
他不再教书,也不再向其他人说出自己鹿川大学教授的身份。
因为他对此深深愧疚,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做一个老师。
直到几年前,他突发疾病,死在了图书馆。
却在死亡
的瞬间,被拽入了游戏场,来到了这与现实不同却又有太多接轨之处的地方。
在意识到游戏场有可能是现实的映射之后,学者就一直在试图寻找池晚晚,以及当年鹿川大学的踪迹。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做好与池晚晚见面的准备,池翊音就已经通关了副本,让池晚晚的灵魂重获自由。
“谢谢你,池教授。谢谢。”
学者微笑:“你不仅救了池晚晚,也救赎了我的灵魂。在副本通关之后,我这些年,第一次睡了一个安稳觉。”
池翊音笑着接受了。
随即好奇问道:“刚刚你是第一批抵达包厢的,对凶手身份有无猜测?”
“或者,你看到什么人离开,或有任何残余的力量了吗?”
在这个问题之下,学者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沉吟半晌,随即遗憾的摇了摇头。
认出池翊音之后,学者一改对其他玩家冷淡理智的态度,对池翊音多了几分亲近的温度,知无不言,就连自身的情况都向他说明。
但在凶手这个问题上,学者却既没有承认自己就是凶手,也给不出有关于凶手的线索。
他没有欺骗池翊音。
事实上,在学者第一个冲到包厢门口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是池翊音见到的模样了。
到处都喷涂着鲜血,包厢的门半开着,玩家倒在地面上死相惨烈,气绝身亡。
当时玩家刚刚断气,凶手本不应该走远。
可学者却在周围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好像这个凶手……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所以,我对这件事有一个怀疑。”
学者顿了顿,压低声音问池翊音:“杀死玩家的,真的是另一个玩家吗?”
池翊音眯了眯眼,不动声色的试探道:“怎么说?”
学者指了指包厢内的摆件:“正如我之前猜测的,这里不像是一个人追杀另一个人,而像是房子活了过来,所有的家具甚至是空气,在追杀住在包厢里的人。”
“这人被逼无奈,想要离开包厢,却也因此而死亡。而我因为距离得近,所以立刻就赶来了。可即便如此,也没能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觉得奇怪吗?”
学者道:“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样的事情——那就是凶手本身就不必跑,它还在我们眼前。”
“只不过,是我们自己忽略了它们。”
他凌厉伸手,指向包厢内倒塌一地的家具。
在任何人看来,学者的猜测都如此荒谬——家具杀人!
听听,这是何等古怪的言论,为了抹消自己的嫌疑,都能做到这种份上了吗?太疯狂了!
正常人都会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
但是池翊音却看向包厢,若有所思。
如果是在进入死亡深渊,遇到小怪物之前,池翊音或许也会对学者的结论持怀疑态度。
但是,就在他自己的包厢里,他就已经见识过那些家具是怎样像受伤的人那样,流出血液,甚至在包厢里汇聚成血海,将他们所有人都吞没其中。
地下城池里,死亡也仿佛有着自己的神智,是活着的。
见识过如此多古怪之事后,池翊音对任何可能性都不再觉得奇怪了。
游戏场……
没什么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