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深深的垂下头,像是在无声的哭泣与悼念。
等他再次抬起头,已经勉强整理好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让自己以最快的速度从深深的失望与痛苦中抽离出来。
他还是那个平静理智的“节制”。
学者勉强用一旁废弃的木板当做工具,为自己的同伴挖了一个浅浅的墓坑,将尸体埋葬。
他深深躬身,告别了这个一直愿意相信他的同伴,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
学者找遍了坟场,但没有看到其他玩家。
明明之前在灵堂出事时是六名玩家,当场死了一个,可剩下的五名玩家里,却只有两人出现在了坟场里。
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
学者踉跄走着,难言的孤独感迸发,让他慢慢停下了脚步,迷茫不知自己应该向哪里走。
与此同时,屏幕外始终注视着这一切的玩家们,也陷入了沉默。
他们的心情沉重,与屏幕里的人感同身受。
大喜与大悲,希望与绝望,只在一秒之内迅速切换,一松手就失去了一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决定导致了悲惨的下场……
他们即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满心绝望,更何况亲身经历的人?
如果他们不曾瞥见那短暂的现实一角,或许,他们依旧可以咬牙坚持着走下去。
可当他们明白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绝望让他们再无法向前走一步。
沉默中,被困在云海列车上的玩家慢慢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泪水无声流淌。
一片寂静中,没有人肯说话。
可与屏幕之外的玩家们相比,反而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学者,率先回过神来。
他与自杀的玩家经历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却依旧咬牙坚持,不肯就这样放弃,他心中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他在短暂现实中,看到的那本书。
池翊音……池翊音就是去了大阴村!
他们现在身处之地是箱庭,而箱庭构建在池翊音曾经写就的故事之上!
学者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读过的故事成为了绝望中最后的光亮,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既然池翊音才是箱庭的核心,那只要能找到池翊音,事情就还有一线转机。
他这样坚信着,依旧执着的在坟场中寻找出路,辨别方向。
一无所获之下,学者将目光投向坟场里唯一称得上是线索的东西。
——那些墓碑上的名字。
很奇怪的是,死者的墓碑上并没有写明具体的名字,反而每一块都大段大段的写明了死者是怎样的崇高,令人尊敬,为了村子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什么贡献?
祭品。
他们都是,邪神的祭品。
学者眉头紧皱,立刻想起了自己先前看到的那本书,随后他明白过来,这坟场就是大阴村的坟场!
而这里埋着的,就是书中写的,大阴村里被用作人畜祭的可怜村民们。
他……已经不在之前的村子了。
学者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在大阴村了。
池翊音就在这里。
而楚越离
等人半夜离开前往的,极有可能也是这里。
这个认知让他重新有了力气,撑着墓碑踉跄着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向坟场外面,试图从雾气中辨认出灯光的方向,从而找到大阴村具体的位置。
好在学者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勉强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听到风中传来的凄厉叫喊声,以及随即传来的嘈杂喧闹声。
迷雾深处的不远处,亮起一盏盏灯光,在昏暗阴冷的山林中勾勒出村庄的轮廓,也为学者指明了方向。
学者的眼睛里重新充满了亮光,立刻大跨步向那里跑去。
而看着他一切作为的玩家,在云海列车上沉默良久,苦笑着抬起头,看向旁边的列车长。
“游戏场让我看到这个,是想要让我认清,我和真正有资格进入下一轮考验的人,差距究竟有多大吗?”
列车长安静如木桩,玩家却慢慢闭上了眼睛,缓缓叹息:“如果是这样……那恭喜,你们已经做到了。”
他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经历相同的事情,会如何选?
当现实的图景出现时,他也自信满满的认为这不过是游戏场另一次的考验,甚至还讥讽于游戏场的蠢笨。
所有能够走到高级别的玩家都很清楚,在游戏场里,最重要的一直是人。
从来都是对人类本心的考验。
游戏场对杀死他们并不感兴趣,似乎更想看到的,是玩家们源自于灵魂的崩溃绝望,毁掉自己的同时也给出毁灭世界的答案。
而他们这些高级别玩家,早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选择,是停下来,还是继续咬牙向前。
他们全都是意志坚定之人——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在进入新世界,离回到现实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放弃?
于是,在箱庭的玩家们,几乎都在秦氏黄鼠婆询问的时候,自信满满的进入了大阴村。
谁能想到,这一次,竟然是真的给了他们离开的机会。
而在屏幕外的玩家们,也有幸看到了五名玩家中唯一一个选择了回到现实的,到底是怎样的下场。
那玩家并没有如他所想迎来幸福。
虽然他最开始是狂喜的,不敢置信的确认,但他很快就被拽回到了他的死亡中。
游戏场所有的玩家……都是在濒临死亡或被严重诅咒的情形下,被拽进来的。
所以,那个选择回到现实的玩家,也回到了多年前他濒临死亡的那一刻。
车辆冲撞过来,还不等他反应,就已经毫不留情的从他身上碾压而过。
血肉模糊。
一秒之前,他还在眼含泪水的确认自己真的回来了,可一秒之后,死亡追上了他。
迟来了多年的死亡,终于还是没能逃得过。
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看到了这一幕的玩家,全都闭上了眼睛偏过头去,不忍去看。
“游戏场从来不是为了杀死各位。”
一直安静的列车长终于开口,用机械的声音冰冷道:“我们将‘幸存者’的称号冠于所有人身上,期盼着各位能够真的从毁灭中幸存下来,作为代表,为全世界与人类的未来命运做出抉择。”
“为此,游戏场一次次的给了各位机会,让各位替所有还活着人做出决定。不论是提示还是线索,游戏场尽力了。”
“世界意识与神明的协议之下,神明给尽了最后的怜悯,想让各位活下去。我们,尽力了。”
“但是到现在为止,游戏场一次次收获的,只有失望。”
列车长平静的看向玩家,道:“如果你是系统,你会选择怎样对待令你失望愤怒的人?”
所有被困在云海列
车上的玩家,都被问了相同的问题。
——你会如何对待你厌恶的人?
在所有的限制与规则都失效的情况下,即便是杀人也不会有任何惩罚,恶意可以肆无忌惮之地。
所有游戏场的玩家,严格来说都已经是死人,不过是神明的力量,使得他们的时间被定格在了将死未死的一瞬间。
一个死人,要如何再死一次?杀死一个死人,会有怎样的惩罚?
没有的。
所以……你会怎样做?
云海列车上的所有玩家心里,那个答案都已经呼之欲出。
他们沉默了。
列车长将玩家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知肚明:“看来各位,对自己的结局已经有所准备。”
他退开一步,将被他挡在身后的包厢门暴露在玩家面前,从箱庭出现开始就一直被囚困于此的玩家,忽然有了选择自由的权利。
“作为世界意识与神明之外的第三方,规则决意如下——各位将迎来既定的死亡。当箱庭破碎,新神登位的时候,各位的死亡也将会降临,作为各位选择错误的结局。”
“但在此之前,第三方系统将最后的怜悯……赠予各位。”
列车长缓缓抬起手,推开房门,做出邀请的手势。
“在真正死亡之前,各位可以在云海列车上任何事情,尽情享受你们最后的生命。”
“新神将会降临,世界重新得到庇护。但是,你们没有资格踏进新的世界。你们的生命,被永远留在了这里。”
“世界新生之时,就是你们死亡的时候。所以——祈祷吧。”
“忏悔你们的罪孽过错。”
玩家们愣愣的看着打开的房门,曾经拼命想要的自由,现在唾手可得,可随之而来的代价,也如此沉重。
选择错误的结局,是用生命来承受。
玩家们心情复杂,但最后还是一声叹息,接连起身,脚步沉重的走向房门外的走廊。
被分隔在各个房间里的玩家,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彼此。
但是眼神交换中,只有苦笑。
“我坚持了十二年……十二年,还是失败了啊。”
“但我们的失败,没有争辩的余地。我心服口服。”
“多可笑,一直以来盼望的游戏场通关,明明就在眼前,但作为代价的却是我们的死亡。池翊音胜利,我们死。”
“那难道,我们就要祈祷池翊音失败吗?”有人轻声问。
走廊上安静了下来。
再一次见面的玩家们,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而在箱庭之中,佝偻的身躯在大阴村昏暗的村路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远处的喧闹与灯光。
“还差一人。”
她声音嘶哑的喃喃:“还有一个,一直没有出现。”
学者也很清楚,他们在离开云海列车时是七人,但最后不论怎么寻找,都只有六人。
现在又有两人就在他眼前死亡……只剩下包括他在内的四人。
在真正进入大阴村群聚的房屋村落之前,学者却慢下了脚步,心情复杂难言,扶着粗糙的墙壁躲在阴暗处,看着村民们神色慌张愤怒的举着蜡烛手电匆匆奔跑。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远,但是最起码,他知道一件事。
如果在这里停下脚步,那就真的会死。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坚定,迈开脚步。
与此同时,红鸟两人刚刚从秦大家门口村民们的包围圈突破出来。
面对村民们的指责,他们百口莫辩。
“那到底是谁干的?”
红鸟在看清秦大家的惨状后人都傻了,跑出去好一段路,还心
有余悸的向京茶感慨:“卧槽……那兄弟也太惨了,真是多一块完整的肉都找不到。”
而村民们分成几股,有的追向红鸟等人,有的则去查看关押池翊音的柴房。
很快,去柴房的村民慌慌张张的跑回来大喊:“之前那两个外乡人也跑了!”
“柴房后面破了个大洞,他们从后院偷偷溜走了!”
其他人哗然,随之骚动起来。
“什么?”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是在祭祀之前?这也太不吉利了,会不会是神动怒了?”
“神婆呢?快去找神婆定夺!”
群情激愤之下,村民们对池翊音等人的愤怒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那些该死的外乡人!神婆说的没有错,村子外面的人都该死!”
“要不是他们,秦大哥家的人怎么会死?村子都被他们搅乱成一团!”
“吗的!别让我找到他们,不然一定一刀砍死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那些外乡人!替秦大哥报仇!!”
可前一刻还在抱着自己仅剩的这个孩子的尸体哭泣的秦大,却在听到村民们说要去找神婆的时候,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
他连忙站起身,阻拦村民们:“别!不能去找神婆!”
见村民们错愕的看向他,秦大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神婆正为了祭祀的事在做准备,不能在这种时候打扰她。”
他刚刚因为悲伤而混乱的大脑,也终于因为事态的发展而清醒了一点,越说越顺。
“那些该死的外乡人杀了我的家人,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就毁了村子里的大事。没有什么比祭祀更重要,如果因为我毁掉了今年的祭祀,那我就算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秦大神情真挚,哽咽道:“各位叔伯兄弟,我很感谢你们,但千万不能因为我而对村子不利。”
村民们也都为之动容,对秦大更加信任敬佩。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神婆在闭关之前也把村里的事都交给了你,想来也是因为你的这份稳重。你果然是真正能带领我们村子的人!”
“那你说,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做?”
听到声音的村民们都接连从家里跑出来,在秦大周围越聚越多,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命令。
明暗之间,秦大的神情扭曲。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些外乡人。”
他咬牙切齿的道:“找到他们,杀了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对村子不利!”
尤其是秦婆的那个小辈!
既然他拒绝了自己的提议,不和自己合作,还擅自跑了,那就别怪他下狠手!
秦大很清楚,池翊音是个聪明人,他们先前那番谈话,已经足够池翊音明白他的目的。
他绝不能冒着被池翊音将他本来的想法,告诉村民们的风险,让池翊音活下去。
即便秦大心里很清楚,自己家这样惨烈的死亡,只有可能与神婆和鬼神祭祀有关,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此为借口,煽动村民们的情绪,利用他们为自己办事,灭池翊音的口。
等村民们离开之后,秦大低垂着头,站在满院的血色死亡中,良久,却反而笑了起来。
那扭曲的笑声就像是动物的低啸,不似人声。
大阴村的夜晚,被彻底打破。
所有的村民都在各处搜寻,翻找着池翊音的踪迹。
但是此时,池翊音却已经不在地面上了。
“你有把握吗?”猴子有些忐忑。
“没有。”
池翊音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结局?”:,,.